夕舂與他

　　強烈的預感靈驗了，我無助地看著他深鎖的眉眼，那不再有生氣的幽幽黑潭，正悄悄向我吐露出微渺的細語。

　　「再也走不下去了，我們。」

　　那一字字小而尖銳，清晰地刺在我的心頭，疼痛有如蟲蟻般的嚙咬，我的腦袋縱然已一片混沌，卻能清楚地感受這折磨，從胸口逐步蔓延，直搗我的喉間，一陣酸楚奏發，直拗地突破了隘口，情緒一下宣洩而出，我的眼眶噙滿淚水，看著就這樣說完的他，穩穩地提起了沙發上的背包，轉過身離去時，還輕輕提起手，上頭清楚地印著戒痕，始作俑者卻已靜靜地躺在他剛剛坐的地方，帶著一成不變的金屬光澤，霸占著這房間裡僅有的光芒。

　　我呆在原地，目送他揮別的手勢消失在房門的這一頭，他的毅然決然讓我徹底明白自己不僅無法改變這一切，也無從下手。

　　但導演可以。

　　我乘著背景音樂響起時輕輕地吸了吸鼻子，並把一口激動的情緒嚥了下去，但我不敢眨動眼睛，生怕滿溢的淚滾落，在臉頰上留下生動的痕跡，但是，也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我用眼角餘光瞥了身旁的同伴，他似乎正沉浸在電影的情境當中，雖然沒哭，表情卻也很專注，我乘著空檔用袖角抹了抹眼睛，內心一邊祈禱他不會發現。

　　「再見了，xx」

　　說的是對方的名字，主角的身軀突然一個乏力，坐倒在沙發上，表情痛苦地看著手上的戒指。

　　事到如今，我不知為何又有種預感，預感他倆又會相逢，再續前緣。接下來過於詳實的主角的日常描寫，更讓我確信了這一點，但這也意味著感人的場景會在次上演，我的淚腺必須做好準備。

　　來了。還真的來了。

　　片裡兩個人的剪影在夕陽的光輝下相連，面部也碰到了彼此，融合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形體。明知道會有這種發展，我的淚腺卻不聽使喚。到底，我為什麼會在電影院跟旁邊這種人一起看這種電影，怎麼想都很怪異，然而這種怪異也鎮不住我體內深處迸發的情緒，我想裝的很鎮定，但仍抵擋不住第一顆淚慢姍姍地滑落，溫柔的觸感停留在頷邊有點微癢。

　　「喂。」

　　一開始我沒注意到身旁的動靜，但直到他發出第三聲音節時，我才發現他的視線正停留在我的臉上，他嘴角微微勾起，一臉饒富趣味地端詳著我。

　　「你不知道看電影時看到別人哭了也仍然閉嘴注視前方才是看電影的禮節啊 」

　　我雖然有些狼狽，卻決定將坦承作為武器先發制人，但他卻悠閒地伸出食指放在他的唇上，並作了個叫我別吵的唇型，這下子我也有些惱火，我把視線重新轉回前方，決定在電影結束前都不再搭理他，那傢伙卻在旁邊發出一小段連續的鼻息，似乎在笑，而且是很開心的那種。

　　－－

　　走出影院時，已經5點時分，夕陽把人的影子拉長了鋪在地面，我們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有些路燈已經被點亮了，我有些心不在焉，腦海中電影主角的身影仍然揮之不去，彷彿在同樣的地方，這片橘黃的天空下，他們擁吻，互訴情衷。

　　胡思亂想中，我的腳好像踩到了前面那傢伙的鞋跟，雖然不是故意的，但無可來由的感到些許爽快，我的微笑對上了他轉過來的那張臉。

　　「搞什麼 踩我的鞋有這麼爽麼。」

　　「不能否認。畢竟，哪有人一大早就把人從床上挖起來陪你晃悠啊。」

　　等於今天一整天就耗在他身上了。今早突然響起的電話擾人清夢，我明明用枕頭蓋著頭撐過了一通，那傢伙卻顯然不打算就此放棄，硬是打到我無可奈何接起為止，並且劈頭就是一句「去洗刷下半小時候樓下見」的鬼話，如今我得承認自己從未完全了解過他，畢竟之前從未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是說，你居然還真的來了，你這人這麼好約啊。」

　　他一臉雲淡風輕，彷彿在說什麼「看，今天是滿月」一樣自然。

　　「什麼意思 我不下去你難道要這麼傻站著」

　　我姑且故意拖了十分鐘才下樓去，卻發現那傢伙還真的站在電桿旁等著，百無聊賴地滑著手機。這傢伙今天的行徑似乎有些異常，但僅此於早上那通電話而已，接下來他跟平常一樣，邊走邊哼著詭異卻有些好聽的調子。至於究竟令他這麼反常的原因是什麼，縱使我不曉得，卻覺得不須急於一時發問，怎麼說呢，覺得還是本人自發提起才好，況且這一整天其實還挺有趣的，如果這只是他一時心血來潮，我也不會感到訝異。

　　「晚餐要吃什麼 」他撇過頭問，似乎沒有打算接下去剛剛的話題，硬是拋出個問句給我，

　　「隨便。」

　　答案也只有這個了吧，有時候這是個全世界都難以回答的問題。

　　我們看似漫無目的的走著，事實上卻是一種默契，沒有特定的去處時，我們就會習慣性地回到我住處前轉角的那家咖啡廳，說是咖啡廳，不如說是一個放鬆的地方，格局雖小卻安詳宜人，菜單上也只有美式咖啡跟今日特餐，客人總是稀稀落落，而且總是幾個特定的熟面孔，如此還能在街道轉角一隅頑固地生存著也算是奇蹟了吧。而且當年，我跟他就是在那家店熟識的。

　　傍晚的夕陽照在他身上，他的側臉，他的髮梢，全都染上了金黃。這副光景令我生起了某種念頭，明明認識這麼久，我卻從未仔細端詳過他，以一個觀察者的身分，讓眼光遊走在他的眉角、眼鼻、嘴唇的紋廓，確實是挺新鮮，我刻意不隱藏我的目光，露骨的視線終於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剛剛的表情挺像那部電影的男主。」那個看著遠方的樣子。

　　「可不是嗎我知道自己還挺帥的。」

　　「這麼有自信。」

　　刻意吹出鼻息表達我的不苟同，卻被對方徹底無視了，

　　「怎麼 看到我想哭麼。」他接著說，

　　「怎麼可能。不過那電影算的上是經典了吧，不過我也沒想到你會挑這部來看就是了。」

　　兩個男人一起到影院欣賞感情淚劇，實在太詭異了。不過比起這個，還是比較在意今天的他到底是想演哪一齣，所以沒說什麼就進去了。

　　「你啊，在現實生活中也會為某人哭麼 」

　　說的好像我平時沒血沒淚似的，確實，大多數跟我接觸的人會覺得我「冷漠」，其實是因為我對覺得不感興趣的人事物沒放太多心在上頭，但我認為他可以算是少數可以交心的同伴了，如果他也覺得我冷漠，那還真的感到些許受傷。

　　「應該吧，因為還沒遇到啊。」

　　其實我自認為我是個情感豐沛的人，對於感興趣的事物限定。

　　「沒遇到，是嗎。」

　　他刻意的停頓令我有些在意，但他突然加大了步伐，相對移動的那一瞬間，我捕捉不到他的表情。

　　路旁的攤販有些打烊了，有些正要擺攤出來，忙錄的手，進進出出的身影，全部染上了金黃色，景象很美，卻夾帶一些不安定的成分，我突然想起了最近在閱讀的，關於世界末日到來的一本書。

　　「希望在世界末日之前，能夠遇見啊。」

　　我剛說出口下一秒就後悔了，說出這種話並不像我，以前的我總是不能理解為何人們想互相束縛，最後會感到厭倦或是漸漸淡去是必然的，世界上沒有「永遠」這種東西。但我沒有蠢到從根本貫徹這套理論，只是讓它作為一套規則，用每段的經驗一一證明而已。

　　又或許，這只是彆腳的藉口。

　　我看向天邊，雲彩美得招搖，下方幾個遠方大廈的剪影，為它添了恰到好處的邊框，夕陽靜謐的臥在地平線上，像一頭貪睡的猛獸，一改午時的囂張跋扈，乖巧近人。不知從何處升起的衝動，我拿起了手機，學起前來遊玩的觀光客，調整距離，然後對焦。

　　我看到他出現在我鏡頭的視野中，卻沒有移開，反而將他作為拍攝的一部分，我看著他飛揚的髮絲，頸部的曲線，在轉動的那一瞬間後，按下了快門。

　　照片裡的他自然是背光的，然而這正是我所追求的效果，清晰的側面曲線如同我所預料的一樣無瑕，我突然覺得這個人超級適合橘黃色，彷彿這才是他毫不矯飾的姿態，與景色一體，一如電影裡的場景。

　　我沉浸在我的傑作裡，絲毫沒發現照片中的那個人正逐漸接近，直到從上方傳來力道，我才驚覺卻為時已晚，我的手機落入他的手中。

　　「你在照了啥 」

　　他問，在看了我手機的瞬間卻沉默了下來，有幾秒鐘，我認為他會抱怨個幾句，然後把手機丟還給我，然而我錯了，沉漠還在持續著，他的表情也說不上是什麼情緒，一種我沒看過的，赤裸裸的情感。

　　「我最近總覺得我怪怪的，沒想到你也是。」是他首先吐露的字句，然後把手機懸在空中，朝向我，

　　「因為總覺你跟夕陽超搭的，就是這麼——」

　　剛伸出的手下一秒中所承受強大的力道使我的話語才剛完成半截，就被硬生生打斷，準確的說，是被唇上一個溫熱而黏膩的觸感阻斷我的思緒，讓我的腦筋頓時一片空白。

　　直到我的頰間傳來了他的吐息、他的味道，我才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並開始抓回對身體的感覺，脖子被他的手環住，腰也被另一隻手緊緊鉗住，我的唇依然被溫熱占據著，分別來自頸間、腰間、唇間的熱度彷彿囚籠般網圍，令人動彈不得，但在下一秒，唇上的力道抽離了，我發現四周空氣原來如此的冰涼。

　　不過是瞬間的事，感覺卻過了半世紀之久。

　　仍然被他抱著的身體有些重心不穩，我原先放空的雙手首先抓到了他的衣角，不過是身體本能的動作，他卻整個人一顫，然後慢慢恢復原先的起伏，隨後我嘗試用質問的目光看向他的眼睛，卻發現四目不曾交集，他，很明顯在閃躲，但他手上的力道卻未曾減弱，單憑這一點便足夠讓我卸下武裝，一如他用如此脆弱的姿態呈現在我面前。今天的他果然很奇怪，而我也是，我確信了這一點。

　　「為甚麼不逃走 」

　　他邊問，邊把我的頭輕輕轉向側邊，隱藏起他的表情。

　　「因為你有話要說。」

　　我聽到他輕輕的笑，而我也揚起了嘴角，笑聲在我們耳畔迴繞了良久，然後不知道誰先停下來，我們的視線相交了。

　　「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我又在他眼裡看見笑意，

　　「明天很可能就是世界末日喔。你要怎麼辦」

　　此刻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沒漏聽我任何一句話，就像平時。

　　平時，嗎。原來如此，但總覺得接下來的回答實在太過便宜他了。

　　我示意要他先放開我，然後從他手上搶回我的手機。

　　「喂，要照了。」熟稔地滑動幾下，像是隨意般對著他說，

　　「開始了，5秒倒數。」

　　「蛤」

　　他還有些懵，傻站在原地，我不由他思考便單手抓起他的衣領，拉向我的方向。

　　我側過，感受他渾身一震，唇瓣撞擊瞬間的酥麻，然後在他唇上游移摩擦，模仿一個掠食者，獵取他的下唇後緊緊叼住，然後帶有些勝利的意味，時重時輕地咬合吮吸，然而這份得意持續不了多久便嘎然而止，他忽地抬起我的下巴，趁著我將唇微啟的間隙，用滾燙又濕潤的舌頭闖了進來。

　　我依稀聽見了手機「喀嚓」的聲音，然而我已無瑕理會。嘴上的攻防仍在持續，我試圖用舌頭抵禦他激烈的攻勢，但他動作更快，讓我的行動像是主動糾纏，他則鑽到了舌下，摩擦舌根底下的黏膜，唾腺被刺激得不斷分泌，我無法思考，在一次吞嚥過後更是亂了吐息，想要用鼻子呼吸，然而卻吸到了他呼出的熱氣，這個事實讓我慌亂不已，我下意識的把頭移開，他卻更進一步將結合埋得更加深沉，缺氧令我只能繳械投降，放開了舌頭的力道，順著他的引領，感受著他把我口腔每個角落都掃蕩了遍，才終於放開我，用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神作為結束。

　　他的嘴唇是濕潤的，我更不用說，肯定也是。

　　「還是不回答嗎」他看著還在喘息的我，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問道。

　　其實這傢伙根本就知道的吧，就如同我也知道一樣，所以為何非得還要說出來

　　我無奈地把手機拋過去後，便轉過身，不再理他。

　　再次端詳著天空，遠方那抹橘紅似乎更飽和了，有一行歸雁穿過雲層，徜徉在橘紅的世界，適才那相片裡頭的兩個黑影，就是在這片天空下彼此交疊，沒有絲毫空隙，彷彿無法分割。

　　聽見聲響再次回過頭後，我看見他笑了，笑得很欠揍，然後指著螢幕對我說道

　　「晃得有點厲害。」

　　「到底是誰害的」

　　我難得的自掘墳墓，他倒是爽快的把答案說出來了，

　　「我，還有你阿。」

　　他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頰，那舉動、那觸感，都帶有他毫不相襯的溫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