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叶

　　坚韧是种精神品质，谨以此文纪念，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有着坚韧性格的祖辈们！——题记
　　一

　　一九四七年冬天，南街村清真寺的礼拜声被寒风拉扯入大叶的耳膜中，这是五点四十五分的礼晨的礼拜声。胡萝卜般红肿的小手从膻臭的羊皮下伸出来，大叶顶着一个乱糟糟的鸟窝头，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漏棉絮的小破袄。半截又细又黑的胳膊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下面穿着一条肥大的薄棉裤，上面满是补丁。大叶用拴羊的麻绳，在腰上麻利的围了几圈，打了个结，就当做裤腰带。
　　出了羊圈，外面的积雪没过膝盖。白白的雪折射出的光，刺的人眼不由自主的流出泪来，生疼。大叶跺着脚，往手里哈了口热气。接着抓了把雪揉了揉脸和手。“清洗”过后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生好柴火，大叶望着仅仅比自己矮半头的柴火锅，熟练的踩着木凳拿起跟自己胳膊差不多“粗”的锅铲，开启了她的厨房时间。做完饭叫一家人吃饭。大叶端着半碗羊杂汤，蹲在门口小口小口的喝着。屋里她的“爹”正和“娘”说着话。
　　大叶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她家在很远的地方。她亲生的娘生了一个“命根子”；亲生的爹，被当兵的人抓走了，家里还有两个妹妹。爹被当大兵的抓走后，乡里的人看大叶一家孤儿寡母，勉强都吃不饱肚子。就给“大叶的母亲”出了一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就是把大叶送给别人养。大叶是年龄最大的，送给别人家养，在别人家还可以吃饱饭，等着家里的困难熬过去后，再把大叶接回来一家团圆。有个熟人，在南街村物色到一家人不错！两口子结婚好多年生不出娃，想着养个小孩冲冲喜，说不定就能生出来了！老天有眼，大叶去他家不到半年，大叶的“娘”就怀上了。
　　大叶想到这里红了眼眶，娘不知道她根本就不想在这里吃饱饭“享福”。大叶知道，虽然家里吃不起饭，但娘不会让她一年四季睡在羊圈里。夏天的时候，羊圈里刺鼻的膻臭气令人作呕。冬天还算过得去，羊圈里没有那么臭，每当杀完羊，皮都堆在羊圈里，冷的时候她就可以睡在里面。而且想娘的时候还可以躲在里面小声抽泣……
　　大叶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做完饭，她又要去剁羊头烧热水洗羊蹄子。干完活已经是中午了 。收拾完，又要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完，这里面并没有大叶的衣服。因为她没有衣服可洗，她只有身上这一件，是临走时娘给的。在河边洗完衣服，大叶还要赶紧去打扫卫生，然后再给她的“家人”准备晚饭。
　　这样的日子大叶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二
　　大叶的“爹”去乡里买羊，看走了眼，买的全是病羊。家里的气氛很不好。大叶无缘无故挨了她“娘”好几次打骂，身上掐的都是青紫。
　　有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高高的个子，很瘦，单眼皮，鼻子高挺。大叶偷瞄到他很爱笑，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斯文。后来，看见他给羊打针。大叶才知道，他是一个赤脚医生。接着，他又来了几次。大家都唤他“杨医生”。
　　刘大妈跟“娘”在里屋说着悄悄话。正巧大叶挑水回来。两个人望着大叶单薄瘦弱的身子，眼睛又瞄到大叶蜡黄但还算漂亮的脸。刘大妈皱着眉头，在“娘”耳边不知道说着什么，“娘”的脸犹如菊花绽放般舒展开。
　　大叶坐在架车子上，穿着“娘”年轻时穿的衣服。红色春衫是“娘”年轻时最爱穿的，穿的次数太多，已经洗的发白。可是大叶终于有了件“新衣”是她的嫁衣，她要嫁人了！那个人竟然是杨医生。大叶长大后，她“娘”一直觉得大叶能吃，养着大叶完全是在浪费粮食，所以一直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大叶嫁出去。真巧！杨医生托了人说亲。大叶觉得是自己在做白日梦，也可能是老天爷搞错了，她怎么可能配得上杨医生？
　　杨医生没有父母，他从小就跟当赤脚医生的叔叔长大。年前，他叔叔去世了。他从小就跟着叔叔一起出诊，耳濡目染的学了十成十的好医术，在这种穷乡僻壤根本就没有医生，镇里的人有个小病小痛都去找他看。
　　杨医生从不跟别人一样叫大叶，而是唤她“阿叶”，尾音总会懒洋洋的拐个弯，大叶每次听了都会不由自主的脸红。
　　他会骑着洋车子带大叶去赶集，给大叶买新衣服，会在清晨给大叶梳头。大叶她从来没见过“爹”给“娘”梳头。但每次她拒绝的时候，他总会含笑的望着大叶水灵灵的眼睛。这个时候，大叶就会咬着嘴唇，脸羞的通红。杨医生待她真的极好。
　　次年，大叶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杨医生抱着孩子一直在笑，对着女儿一直在说“宝儿~爹爹的心头肉。”惹得接生婆说他痴，又不是儿子，至于高兴成这样吗？。杨医生走到床边，心疼的望着床上虚弱的妻子，抓住她的手，含笑“只要是阿叶生的娃，不管男孩女孩我都高兴。”从此以后，他们过着不太富有但却温馨的日子。
　　三
　　噩耗传来时，大叶正挺着大肚子给刚会走的宝儿洗澡。对门邻居大全气喘吁吁的跑来对大叶说：“大叶，杨医生死了！抬到了镇口，快到了。”大叶感觉如五雷轰顶般，愣了愣神，用不确定的声音问：“你说啥？”大全望着大叶恍惚的脸，艰难地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周围围着很多镇里看热闹的人，大叶坐在丈夫尸体旁边整整一天，一动不动，不哭也不说话。她想不明白，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杨医生那样好的人，为什么阎王爷偏偏把他的魂钩走了？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宝儿怎么办，还没生下来的娃怎么办，自己要怎么办？
　　周围的人看她不哭也不闹，没啥热闹看也就散了。剩下的人都说着风凉话，叫她趁着还年轻，赶紧再找一个。
　　大叶办完杨医生的后事，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周围人的话在脑海里像是要炸开一样“杨医生本来就活不长，他爷他爸他叔都是得这样的病死的。这病好像叫什么遗传性肾炎！这种病治不好……”大叶摸着肚子，她要把孩子生出来，她不能让宝儿过着和她一样，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犹如畜生般的日子。
　　两个月后，大叶又生下了一个女儿。眉眼间跟她死去的丈夫非常相像。大叶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俩女儿过上好日子。
　　五十年代末，乡亲们听从党的号召，家家户户砸了锅，大队在公共食堂里造了个大锅供应乡亲们吃喝，可好景不长，储存的粮食被吃完后，男女老少开始饿肚子。吃野菜，啃树皮，但还是饿死了很多人。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
　　大叶的小女儿也是饿死的。抱着小女儿冰冷的尸体，大叶想不明白，明明她已经把自己的口粮都给孩子吃了。为什么孩子还是留不住？ 为什么老天爷对她这样不公平？把她最爱的人一个又一个的从她身边带走！
　　已经有好几家了，自己的孩子死了，舍不得吃，就跟别人家死了小孩的，交换煮了吃，还有挖新坟的。抱着小女儿冰冷僵硬的尸体，大叶心痛如绞。她不想活了！可是，宝儿怎么办呢？她没了爹，不能没有娘啊。宝儿望着泪流满面的娘，小声的哭。趁着天黑，大叶把小女儿埋在了自己的床下。她想让小女儿完整地来到世上，在完整地走。她怕人发现，叫宝儿不要哭，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的往外淌。大叶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孩子是去下面找她爹，享福去了。
　　四
　　周围邻居发现大叶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有几次大叶坐在自家门口自言自语。邻居试着叫了她几声，大叶目光呆滞地望着对方。眼睛空洞的吓人，衬着夜色，让人不觉浑身发毛。
　　后来，大热天的大叶就天天把破被顶在自己头上，蹲在养父母门口。明眼人看出来“大叶这丫头，怕是疯了！”刘大妈问蹲在大叶一旁的宝儿“你姥姥怎么不给你娘开门？”宝儿望了望神志不清的娘，小声说：“姥姥把妹妹从床底下挖出来，煮吃了。我和娘看见妹妹在姥姥锅里。”众人听了十分不忍，随后恶寒。“不是亲生的，好歹还养了那么多年。吃自己家小孩，怎么下的去口”说完都在门口，狠狠的吐了口吐沫，才觉得为大叶解气。
　　破被下大叶突然傻笑一声，小声喃喃自语：“孩子养的好，你在下面放心。嘿嘿嘿嘿嘿，天天吃白面馍。嘿嘿，你别走。我回去给你做饭，给孩子看看病，你别走，你不走，孩子就不会死了。”大叶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宝儿，面目狰狞的对众人吼着：“别吃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有毒不能吃！吃我的孩子，玉皇大帝会派孙悟空来抓你。不能吃，吃了我叫杨医生给你打针！嘿嘿，给你打针”
　　镇里供销社有个小姑娘叫庆春，一直在打听大叶的消息。庆春说她有个姐姐，在她很小的时候讨到这里了。庆春找到大叶的时候，大叶正在给宝儿抓虱子。
　　宝儿很喜欢这个小姨，大叶正常的时候渐渐增多。性格也不似以前那么木纳。
　　刘大妈又来到大叶家里给她说亲。对方姓马，是个三十出头的光棍，家境很是不错，有三间房，还在清真寺里上过两年学，有文化。人特别老实，工分挣的也多，就是眼神不太好。所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大叶你也不老大不小了，重要的是，人家也不介意你带着孩子。说句难听话，要是他眼神好，也轮不到你啊！”大叶脑海里不自觉，又出现那张爱笑的脸，刘大妈看她这神色有些着急！“大叶啊！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孩子，不能让她跟你一起过苦日子啊！不该想的人，就不要想了…”
　　大叶晚上睡觉的时候问宝儿“你想要个爹吗？”宝儿摇了摇头，小手紧紧的抓住大叶的胳膊“我不要爹只要你。”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在大叶脸上亲了一口。大叶黯然，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人活着总要向前看。
　　最终，大叶还是嫁给了那个姓马的回族男人。也就是“我姥爷”！次年，生了“我大舅”。“我妈妈”是“我姥姥”最后一个孩子。“我姥爷”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对“我姥姥”很好。庆春对大叶说过“你不好好活着，怎么对得起那些爱你的人…”
　　五

　　冬季的风虽然寒冷刺骨，但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暖洋洋的。我姥姥坐在小板凳上，靠在墙角晒着阳光，平静地叙述完这个故事。我坐在一旁，上半身趴在我姥姥腿上。入耳的只有院里泡桐树上麻雀唧唧咋咋的叫声。猜想姥姥大概是睡着了。半晌，我姥姥嘴里喃喃自语“ 活在世上，谁没碰到过糟心的事呢？你不好好地活，能对得起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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