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个人的过错

　　引：
　　夜幕中的繁华街边也已经黯淡，临街的一家咖啡吧溢出暖黄色的灯光。底楼的一扇玻璃窗里，暗紫色的丝绒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
　　昏暗中的阴影下，酒红色的长卷发映衬着那张稚嫩的脸，竟有着一丝妩媚。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根小钢勺，一勺一勺舀着碟中的曲奇蛋糕，玻璃台中央的烛光闪在一旁的玻璃杯上，满满的葡萄酒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坐在了她的对面。“我来晚了，”他只是丢下了这句话，便拿起了桌角的菜单认真翻看起来。
　　女孩正低着头嘴里咀嚼着，听见声音后微微抬头道：“恩，迟到了二十分钟。”停下手中的动作，语气中满是平淡，但她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对面的这个男人，眼底闪过一丝不满。
　　“今天是情人节。”她再次开口道，语气中却依旧没有情感。
　　“恩，”男人应了一声，轻轻放下手中的菜单，按了按桌角的呼叫器。他迎上了女孩的目光，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想将那双清澈吞掉。
　　女孩毫不畏惧。男人很快放弃了探索，微微开口：“那今晚陪我，”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随意数了数抽出一叠递了过去：“看中什么东西自己去买。”
　　女孩愣了愣，似乎习惯了男人的少言寡语，但却依旧不甘心道：“张邵峰，今天你确定就这样打发我吗？”
　　“绣儿，别闹了，”男人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将钱塞进了女孩的手中，满脸疲惫道：“我这段时间很忙，等过了这阵子再好好陪你可以吗？”
　　女孩目光闪烁，盯着男人的倦容数秒钟后终于妥协，无奈回应：“明白了。”她捏紧了手中的钱，像是挣扎着思索，不知道放弃还是再争取什么。很快，她的眸子里填满了一种漠然。今晚，是她最后报以希望的会面，却在意料之中未得到她内心深处想得到的东西。
　　是失落还是绝望，是遗弃还是抛弃？
　　瞥一眼窗外，不时有车辆飞驶而过，轰然间闪电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一滴泥水悄然溅起，消失在了空气。

　　一 你还是五岁的孩子吗

　　眼前的环境十分令人压抑。雪白的墙壁，两张单薄的椅子，办公桌墙角竖立着一个硕大的书柜，上面堆满了层层叠叠的图书。厚重灰色的窗帘半遮着阳光，一大片光束映在了书柜上。其实曾非凡早已习惯这个环境，日日夜夜，一年又一年。虽然他一直尽力让它变得更美好阳光，但一直以来却一点改善之处。
　　曾非凡坐在办公桌内的这张椅子上，从容地对她笑道：“不必拘谨，坐下便是。”
　　这个女孩个子高挑，五官精致，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衣着很时尚，手持黑色名贵小挎包，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优雅地走了进来。曾非凡见到美女自然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但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钻戒，内心又不禁有种失落感。苏绣盯了曾非凡两秒钟之后又犹豫了半秒钟才缓缓坐下，似乎内心在挣扎，有所迟疑。
　　他们俩就这样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着，一声不吭。
　　“苏小姐你好，我叫做曾非凡，是这里的心理辅导师，也是你的私约。你的一些特征记录我都已经认真看过了。希望你可以不必紧张，因为从现在起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所以你没有必要对朋友那么拘谨。”曾非凡望着她淡淡笑着，做着简单的自我介绍，仿佛现在的他不是她的主治医生，而他俩真的只是在闲得无聊拉家常的朋友而已。
　　似乎受到了曾非凡的情绪感染，苏绣此时的心情倒也平静了许多，露出一抹微笑边说话边好奇地打量着他说：“曾医生，你给我的感觉很特别，不像其他心理医生。他们都喜欢拿着本子边问你问题边做记录，一脸微笑但却总是用异样的眼神偷偷打量你，我觉得这种感觉真是令人太压抑了。要知道我并不缺钱，也咨询过多位心理医生。”
　　曾非凡听了美女的恭维之后内心喜悦，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一种淡然，甚至很快挂上了一抹自认为阳光般的微笑。谁知他这样做之后却使苏绣又调侃道：“曾非凡医生，您和他们那么不同……可别不是骗钱的冒牌货吧？”
　　曾非凡扶了扶眼镜框，脸上笑意更浓：“绣儿，我觉得凡事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见解，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根本不必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曾非凡忽然将称呼从“苏小姐”改为“绣儿”，这如此亲密的开头似乎令苏绣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只是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干笑着连声附和了几句“也是”。话音刚落，气氛也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三声由轻到重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不等曾非凡开口允诺，一个衣着职业装的女孩便端着两杯水推门走了进来。“很抱歉，打扰你们了，您请喝水。”职业装女孩冲苏绣微微一笑，在办公桌上放下两个瓷质水杯之后，又调皮地冲曾非凡眨了眨眼睛。
　　曾非凡无奈地微微点了点头，职业装女孩才转身缓步离开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这女孩是曾非凡的秘书晓雯，二十二岁，从二十岁应聘录取跟他共处到现在，这两年的时间内，晓雯早已深知他的习惯，平时更拿他不当外人。其实晓雯在心底早已将大她五岁的曾非凡认作了哥哥。她总是能够在曾非凡需要的时候将他最爱喝的铁观音泡好送来，这一举动也恰好可以撞破之后的尴尬氛围，他现在在内心连连道谢，还多亏有这位不懂事的秘书。
　　曾非凡立即见风使舵打破了现在的沉默，干笑着介绍说：“她是我的女秘书，晓雯。总是喜欢等客人进房五分钟后再进来送水。以前我总是警告她要等我通知，可惜这丫头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我这个老板倒是被下属给刷了一顿……”曾非凡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无奈的样子，最下面的镜框被皱起的鼻梁顶到了眼帘上，模样或许十分搞笑，因为苏绣盯着他两秒后当场忍不住轻笑出声。
　　苏绣的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这也无疑将他俩的话匣子正式开启。
　　曾非凡见状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子，立即叹着气说：“唉……文案里面的内容不全面，我一直都不喜欢用。现在既然我俩目前已经没有了隔阂，而你花了三千块来我这儿坐三个小时，我们俩当然不能浪费这些宝贵的时间，不如你和我讲一下你和他的故事吧？”
　　谁知苏绣又调笑说：“曾医生，你好厉害，每次就是这样诱骗病人的吗？”原来她可不吃这一套。
　　事实上听了这句疑似玩笑的话之后，曾非凡有些较了真，因为这句话不单单是名声问题，还包含着他的初衷：医德，这是底线，不可触碰的底线。脸上的笑容散了，顿时陷入平静，他忽然变得格外严肃：“我从来不强人所难，只是为了你考虑而已。如果苏小姐不愿意对我倾诉的话，那我们现在来做几道测试题目怎么样？”
　　缓缓张了张唇畔，却没有发出声响。苏绣似乎对他的突然变脸感觉到了意外。她盯着曾非凡那双突然放大的眸子不断看着，想找出点什么，但看了许久也只知道那是一对琥珀色的双瞳，如两块融化了的糖块，十分可口却翻不起波澜。
　　苏绣有些失望，半响她才吐出了一个字：“行。”但这一个字却好似掉进了冰窖，不一会儿便已经被空气中的低温冻得硬邦邦了。
　　曾非凡感觉到气氛不对，语气立刻缓和了下来，柔声说：“不要那么僵硬，那么现在就当是我们在做一个游戏。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在这个世界当中，你的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他平日里最看不得女孩子垂下眼帘，那种失落的模样会使他产生一种揪心的感觉，会使他情不自禁想要示弱。
　　苏绣听完这个问题之后立即愣了，她似乎没有意料到曾非凡会提出这样一个特别的问题。她原本以为曾非凡会提问那种普通心理医生最爱给病人提的智商测试题。
　　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呢？苏绣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又问了自己一遍。暗暗细想，脑海中拼命翻找。是数不尽的金钱、不会衰老的容颜、世间完美的爱情、永恒的友谊……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呢？
　　情不自禁，苏绣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一身的品牌，靓丽而时尚，发丝中有淡淡的香奈儿香水味，盯着她的手指看了又看，修长嫩白的手指，晶莹的指甲抹着透明色的护甲油，左手中指有一枚当初花了三万块购买的白金钻石戒指，这不是男人送给她的礼物，而是当初为了安慰她自己才赌气购买的。我现在算是有钱人吗？苏绣暗暗问她自己。
　　她身体的某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一般，脑中忽然有了些异样的情感，鼻尖微微一酸，她情不自禁开始在内心嘲讽自己：不算，你有的只是小钱，有些人都不屑放在眼中的小钱，不劳而获的钱财。
　　叹了口气，苏绣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替自己给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答案：细嫩而光洁，岁月尚并未侵蚀我年轻美貌的容颜。但迟早有一天，我会像所有四十岁的女人一般，脸色微黄，保养品、护肤品和化妆品努力遮盖着自己的不足之处，但也填补不了眼角的皱纹。像枫叶那般凋零。
　　爱情，自己算是有爱情吗？自己掏心掏肺，只短暂得到了他的身体却不见他胸腔里狂热的心。仅有的只是一次次简单的会面和交易罢了。
　　友谊……已经记不清自己身边已经空了多久了？从什么时候起短兵相接，勾心斗角，从鄙视对方到对方也看不起你。阴暗，争吵，就像不懂事的男孩一样错过了一个又一个。
　　家庭，我已经记不得自己还背负着这样一个词语。
　　恍然醒悟，原来，看似光鲜亮丽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啊……
　　深深又叹一口气，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什么呢？是这其中的哪一样？还是希望他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真诚地将爱分给我一点点？
　　想到这一切，我忽然觉得自己甚至不该再有任何念想，因为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奢侈，我不配，我不可能也不必拥有。
　　情绪变化莫测，苏绣想到最后已是百感交集，她却努力平了平心思收回了思绪，媚眼一转像是掩饰一般故作淡然道：“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无数的金钱，金钱可以让我住进海景别墅，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名车、珠宝、随意使用，可以换来永保我青春的秘方，还可以让我母亲就这样一辈子安安稳稳的生活。”
　　“你在说谎。绣儿，你说了一半的谎言，你认为再怎样遮掩也可以瞒住我的眼睛吗？”曾非凡脸上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那双月牙儿般的眼睛里，琥珀色的眸子依然在死死地盯着她。
　　“呵呵，你凭什么说我在说谎？”苏绣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冷漠，嘴角扯着一抹冷笑。
　　“如果我能猜透你的心思，还能一一指出，那么你便能放下你的戒心彻底相信我了吧？绣儿，现在只有互相信任才会对你有所帮助，别忘记我和你不同。”曾非凡忽然间撤去脸上的严肃，目光像是最初那般温和似水，说完后他又笑了笑道：“绣儿，你可以认同我的这句话吗？”
　　苏绣面对胸有成竹的曾非凡心中却有些发慌，她表现得有些不耐，扯了扯嘴角催促道：“那么你就废话少说拿些真本事给我看吧！”
　　曾非凡见苏绣的心理防线快被攻破，脸上的笑意顿时加深。他随手扶了扶眼镜框说：“绣儿，其实你心底最想得到，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并不是金钱，而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你当然会觉得如果你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那么就不会造就今天的你，你或许可以平平凡凡生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结识帅气的男生，恋爱、结婚、生子、孝敬父母。而并不用过现在这种日子。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一个很孝顺的女孩，刚才最后你所说的那段话中的最后一句，肯定是你的肺腑之言。怎么样，我前面的话有没有错？”
　　“没错，你果真是一位专业的心理治疗师，可以分析出那么多东西，”苏绣点头承认，她被一语戳中了软肋，那是她从小到大内心最想影藏的伤痛。她有些恼怒，但克制着没有发作，只是脸上又挂上一抹冷笑，翘起二郎腿将话锋一转说：“但是，我觉得你够资格担任一位心理分析师而已，你现在所做得这些令我失望，我真该收回最初说的那句话，因为我现在觉得你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对我的病情也不会有多大作用，你只是位庸医，永远解不开我内心深处的心结。”说完这些，苏绣便直视着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眼中挤进一些狂傲，仿佛变成一位女王正在俯视自己膝下的臣子。
　　“曾非凡医生，那么恕我先告辞了，因为我觉得我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呆下去，那些钱全当我捐了希望工程，你……”
　　曾非凡看着眼前这位美人一脸不屑的模样，心中顿时一凉。一股小火苗同样在他心中冉冉升起。他瞪大了眼睛怒视着苏绣说：“苏绣，你醒醒吧，你永远都不再是五岁的你了，你现在已经二十岁了！难道你想一辈子都这样继续下去吗？一边渴望父亲般的怀抱一边心里又极度排斥自己？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有多幼稚吗？以为你大获全胜了？已经击败我了？你可以凯旋而归了？”
　　曾非凡咄咄逼人的话语顿时将苏绣想继续说下去的话给堵回了喉咙，他见她愣在原地，继续嘴中不停，满是荆刺，不依不饶：“苏绣，我看你脑子是进水了吧？是不懂好人心吗？要知道现在赢得这场战争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只是个白花了三千块和我聊天的笨蛋而已，现在不过三十分钟未到，你让我白白赚了三千块！三千块可以买多少东西了？你母亲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我看你得的病不是恋父癖而是弱智吧？你真的以为自己手中有些小钱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你以为你算什么？我不会留你！更是嫌弃你站在这儿还碍眼！滚！我才是胜利者！你只不过是被我击败落荒而逃的老鼠而已！”
　　曾非凡真的被彻底激怒了，他竟然撕破了衣冠楚楚的脸皮，对着一位弱女子破口大骂，直戳她的各种软肋，他是怎么了？被侮辱后的狗急跳墙？
　　不，他只是打心眼里想帮助她。
　　“……”曾非凡似乎已经怒火中烧，他口中那阵剑雨十分凌厉，又快又准又狠，狠狠将没有躲避的苏绣割伤。苏绣呆呆地看着他快速一张一合的嘴，后面的所有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再听进去。空气中的气流好像突然被冻结，她顷刻间感觉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她也瞬间真正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是的，骂得真对。笨蛋是我，我白白将这三千块打了次水漂，还不止这一次。我幼稚吗？似乎真的赌气了好几次，为什么呢……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我告诉你，其实那些都不是由其他因素影响所造成的，心魔完全出自你自己身上，不是你控制不了所有，而是你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在促使，在指使，在暗示你所想的一切！你现在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你自己，你觉得打开店面做生意的人已经赚利了还需要再苦口婆心说些废话吗？我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吗？我的时间可是按秒计费的！我有必要？！”曾非凡嘴巴不停，口中依旧不依不饶地说着。
　　“……”苏绣却在心中不断询问着自己：我为什么要做刚才那么无聊的事情呢？鸡蛋里挑起了骨头，是怕戳中自己的软肋？我不是病人吗？为什么要躲避这些必要的环节呢？为什么不敢面对从前呢？她用力拍了拍脑门，忽然对自己的各种所作所为感觉到纳闷。顷刻间，她也同样找回了原本的自己恢复了理智。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又听到了曾非凡激动无比的声音。盯着那张扭曲激动的脸，苏绣不由暗笑：真是很庆幸他将我骂醒了……
　　用力睁大了双眼，揉了揉鼻梁，苏绣的内心反而平静了许多。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说：“曾非凡医生，谢谢你。我现在觉得我该把这些故事告诉你，说不定讲出来之后我才会轻松许多。”
　　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清晰无比地在他的声音上诈响。
　　曾非凡顿时将早已乱溅的唾沫星子止住，诧异地看向这名忽冷忽热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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