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我要给你做媒

　　今年的H市罕见地下了场大雪，贺铭一早推开窗户，看到一世界的素白，竟呆了一分多钟。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了呢？最后一次见，似乎还是那年在乡下被爸爸赶出家门，他和妈妈缩在外婆家的屋檐下，眼睁睁看着那雪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整个世界被白色冻住。

　　嘶呼！

　　呼出的气息是一股股的白雾，贺铭搓了把脸，把窗户给关上了。

　　他讨厌下雪。

　　南方没有暖气，屋里屋外几乎没什么温差，然而贺铭好似不惧寒冷，从床上起来也不套件衣服，习惯性打开电视后便直接赤着上身进了卫生间。随着他的走动，他后腰上的刺青也跟着肌肉运动的幅度微微扭曲。

　　贺铭卧室里的电视机永远调置在新闻台，今早的新闻全是关于这场大雪的报道，市区内外一些地区已开始实施交通管制。

　　打开手机，朋友圈里全是大雪。贺铭叹了口气，关闭了朋友圈。

　　今天还是不要开车去店里。

　　自从买了车后就再没挤过公交，算算也有差不多十年了吧，那种被挤得贴在窗户上的感觉，以前只觉得心酸，如今却觉得有些怀念。

　　果然是境地不同，心境也不同。

　　甜品店开在H大学附近，赶在学生们八月底开学期间开的张，请了两个甜点师，生意相当不错。

　　贺铭自己也会做一些甜品，但他轻易不做，只在每个月的26号做一个六寸的融合着许多果仁的巧克力蛋糕，摆在橱窗里，挂一块免费赠送的牌子。

　　今天是12月26号。

　　贺铭进了店，冲向他问候的店员们点了下头，然后径自去了烘焙坊。

　　几个员工在贺铭走后，说起了悄悄话。

　　“今天老板又要做蛋糕了，我也好想吃一次。”
　　“听那些领取过的男生们说，蛋糕真的超好吃，比咱们店的师父做的还好呢。”
　　“这话你可别让师父听到。”
　　“你说老板定的那几条可免费领取的条件，有什么意义吗？”
　　“这还用问嘛，光看第一条就知道吧——5月26日出生的男性——这绝对是在怀念什么人吧。”

　　……

　　贺铭花了两个小时做完蛋糕，亲手将它摆在橱窗里，那动作小心翼翼，犹如对待初生的婴孩。

　　门铃叮当一声响，贺铭听到店员们很整齐地说欢迎光临。

　　“请问，你们老板做没做果仁蛋糕？”一个专属于男孩的声音，“我今天带身份证来了。”

　　贺铭扭头，看到一个穿得像粽子的男孩——帽子、口罩、围巾、又大又厚的羽绒外套、手套和雪地靴，他整个人只有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睛暴露在外。只见他笨拙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钱包，由于戴着手套，怎么都没办法从钱夹的夹层里拿出身份证，收银台后面的店员一脸看智障的表情。

　　贺铭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小粽子，你就不能摘下手套么？

　　正在这时，门铃又响了，冲进来一个男生，个子挺高，大雪天也只穿了一件T恤搭配外套，蓄着时尚精神的背头，老远都能看到他耳朵上那一排亮晶晶的耳钉和脖子上的项链。他几大步跨到收银台前，将手里的身份证递给店长，大声说：“我符合那个免费蛋糕的领取条件，快帮我装一下，我有急事赶时间。”

　　“那个，是我先来的。”

　　小粽子声音很小，大个儿男生根本没听到，他垫了两下脚，拍拍柜台，催促查看他身份证的店员小杨说：“姐姐，您给快点呗！”

　　小粽子眼睛瞪得很大，虽然看不到脸，却也能感觉出他着急了。果然，他笨拙地脱了手套，取出身份证，递给小杨，客气地说：“姐姐，是我先来的，你应该把免费蛋糕给我才对。”

　　这一下，大个儿男生终于注意到小粽子了，双手插在衣兜里往他面前一站，居高临下瞪着他，“你谁啊？懂得先来后到不？我先出示的身份证好不好，别搞错了。”回头冲一脸为难的小杨喊：“你还愣什么啊？我先给的身份证，赶紧给我装好。平时没少给你家做生意，按理说都该认识我了吧，呆头呆脑的。”

　　后面一番话说得小杨满脸涨红，却又不敢得罪客人。

　　小粽子看了一眼店员，一本正经地训斥大个儿男生：“你这人真不讲理，明明是我先在这里的。还有，你干嘛要侮辱人家服务生？她只是在这里工作，又不是你家下人，凭什么这种态度？你爸妈娇惯你，难道你小学老师也没教过你怎么做人吗？”

　　“你……你他妈找茬是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哪能受得了这般丢面子，大个儿男生翻脸，揪住小粽子的领口，几乎将他整个提起来，“就是□□队怎么了？就是看不起那种下等人怎么了？你嘴那么会喷，老子也让你感受一下行不行？”说着，已经举起拳头。

　　贺铭一只手截住大个儿男生的拳头，在他惊呆的目光下，另一只手伸向小杨，“他的身份证给我。”接到递过来的东西，他放回他的口袋，擒住他揪着小粽子领口的手，轻轻一掰，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本店禁止斗殴。”

　　大个儿男生被掰得一声惨叫，整个人都蹲了下去，待他缓过疼痛来看是谁敢对他动手时、在看清楚贺铭时，他原本嚣张的嘴脸一下子呆住，转而变得畏惧。

　　目测得有一米九的成年男人，沙包一样的拳头正被他捏的咯咯作响，右眼眉尾横着一道约莫四五厘米的刀疤，明明面带微笑，却浑身散发着杀气。

　　“不好意思。”大个儿男生捂着手，飞快地站起来，窜出了店里。

　　贺铭望着门外飞奔而去的仓惶背影，发出一声戏谑的哼笑。一回头，发现小粽子正仰头一眨不眨眼地死盯着他。

　　小杨包好了蛋糕，整个人缩到收银机后面，悄悄观察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突然觉得真有意思，如果把那个小个儿男孩换成女生，这一幕绝对是青春恋爱剧当中男女主角初次相遇的场景啊。

　　“你……还不拿蛋糕？”贺铭指指柜台上已经包装好了的蛋糕。他俯视男孩，这下更加清楚地看清了他的双眼，真是清澈得没有半点杂质的漂亮眼睛——唔！虽然是很漂亮，可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还真是……有点难为情！！！

　　“你是这家店的糕点师吧？你刚才真是帅呆了！”男孩的声音从口罩里发出来，发音有一点点含糊，却掩盖不住他的激动与崇拜，“谢谢你救我！”他低头从肥厚的外套中摸出一块糖塞进贺铭的手里，“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糖，先当做定金，等我过些时候有空了再正式请你吃饭感谢你！”不等贺铭做出反应，他已经转身取了身份证和蛋糕，“再见了大叔！”

　　贺铭半张着嘴，单手托着那颗糖，半晌没回过神。

　　大叔……
　　贺铭心想，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三十四岁的他确实能无愧的当叔叔吧。

　　这次的事，贺铭只把它当成日常里的一件小事，比起他生意，那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很快便忘得一干二净，那颗太妃糖也被他随意地丢在家里的茶几上。

　　贺铭是不吃甜食的。

　　南方的大雪在地面镇不了多久，四天都没到就已经融化得所剩无几，街上到处都是融化后的湿漉漉。难得见到一次雪的市民们纷纷掏出手机记录下最后的残景，发到朋友圈以感慨和怀念。

　　贺铭从店里出来，看到对面小公园的灌木丛上残留的雪渣，心说：赶紧全化了吧！

　　“老板好！”

　　贺铭侧身一看，是在他店里兼职的H大学生，叫云帆。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这孩子家里很穷，来应聘的时候他穿一双脱胶的地摊运动鞋，衣服也不合身。看到他，贺铭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于是，录取他的同时，预支了一个月薪水让他去买新衣服。

　　云帆感激贺铭，也从内心深处崇拜他。

　　“老板，我就快放寒假了，走之前，我能请您吃顿饭吗？”

　　在店里工作了快四个月的云帆，已经不是最初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男孩，有了合身的衣裤和鞋子，修剪了像是从未洗干净过的头发，皮肤也变白了，整个变了样，干净清秀。

　　贺铭点燃一根烟，抬手蹭了一把云帆的脑袋，笑道：“臭小子还是把钱攒着吧，大学四年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没准儿将来还考研呢？你的心意我领了。再见！”

　　云帆失落地看着贺铭走下台阶，心想，是不是他不够格……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贺铭如果是看不起他，一开始根本不会聘用他，他那时有多土，他自己是清楚的，而且，在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预支给他三千块……

　　“老板！”云帆拽着包带追了上去，跑得太急，差点在台阶上滑一跤。

　　贺铭回过头，吐了口烟雾，“还有事？”

　　云帆站定，右手紧紧捏着胸前的包带，深吸了两口气，看起来十分紧张，“我们学校有庆元旦晚会，我也有参加表演节目，您、您……”

　　贺铭挑了下眉，捏着香烟吸完最后一口，瞄准四五米开外的垃圾桶，精准无误地将烟蒂弹了进去，“你是想邀请我去看？”

　　云帆很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贺铭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想了想，问：“我记得你也是5月26号的生日吧。”

　　云帆不好意思地垂眸笑笑，“嗯，是的，我还是第一个吃到老板做的免费蛋糕的人呢。”

　　贺铭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好，我去。”

　　“太好了！”云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整个人透出一股喜气。

　　贺铭有些好笑，转身走掉，“小孩子真是容易满足。”

　　云帆一愣，大声反驳：“老板，我过完年就20岁了呀。”

　　贺铭背对着他随意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但那不羁闲散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把云帆的话放在心上。

　　很快到了元旦当日，贺铭还在被窝里就接到店里的电话，是云帆那小子打来的，他没有手机，只能用店里的座机提醒贺铭别忘了晚会的事。贺铭打着哈欠表示不会忘，但是挂断电话便又昏睡过去。没办法，这几天实在太忙了，他昨晚熬到两点才睡，这个时间根本起不来。

　　等贺铭睡醒，已经日落黄昏。

　　云帆好像在电话里说了，晚会是下午五点开始。

　　贺铭一看手机，五点半。
　　完了！

　　等贺铭赶到H大学的门口时已经六点二十，天空又飘起了小雪，他一路上问了三个学生才打听到晚会地点。急急忙忙往场馆赶去，途中经过操场，意外地看到有两个人在跑道上走着，看起来像是散步。

　　校园里有路灯，因此，贺铭能看清楚那两人，是一男一女。女生长发飘飘，穿着修身的羽绒服，显得高挑秀丽。但是男生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帽子围巾口罩还有手套……唔，这打扮怎么那么熟悉？

　　贺铭下意识想起那个给他一颗糖当定金的小粽子。
　　不过穿的衣服帽子什款式完全不同，会是他么？

　　冰雪消融时的气温会很低，尤其现在已经是夜里，寒风呼呼的，天气预报说晚间气温会下降到零下。

　　贺铭拢了拢外套，仰头看向黑漆漆的夜空，心想：这种天气里散步啊……

　　于是就这么观望着，直到十五分钟过去。

　　贺铭忍不住了，那女生也忍不住了。

　　“尹之，看来我没法跟你做男女朋友。”女生冻得瑟瑟发抖，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听声音都快哭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贺铭心中了然，原来这大冬天的一起散步，是为了表白啊。

　　男生走到前面去了，闻言返回来，委屈地问：“洛茵，为什么呀？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女生撩起羽绒服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双手环抱住自己，求饶地说：“你哪里都好，可是我求求你，能别拉着我一起在又刮风又下雪的大晚上在学校跑道上散步么？”

　　贺铭憋了一阵笑。

　　男生像是很不可思议地说：“可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浪漫的吗？”

　　贺铭快要内伤了：刀刮一样的寒风雪天，哪里浪漫了？

　　女生终于忍不住哭了，“这种天气哪里浪漫了？”

　　男生解释说：“可是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啊！”

　　女生抱头尖叫：“啊——我实在受不了了！”转身狂奔逃走。

　　贺铭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粗狂的大笑。

　　那男生本想去追女生，听到笑声后停下来，回头一看，立刻欢喜起来，“呀！是你啊，大叔！”

　　哟！还真是之前那只小粽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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