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年

　　梁沛希，你简历投去哪了，小宜偏过头来问。时值大学第四年的伊始，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年轻人们在茂盛的青春里迷茫不安，又憧憬着未来。
　　沛希在A市读书，T大是国内有名的大学，读文学系。同寝的其他三个女孩来自天南海北，虽生活习惯家庭背景不同，所幸都单纯活泼。沛希与她们关系不错，她家在B市，离A市只有一个小时车程，每次返回，都带B市有名的手工烫果给室友。四个女孩，常吃着糖，畅想着未来。沛希喜欢那样热闹的场景。
　　梁沛希，小希希，小沛沛，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啊
　　啊，我……我也不知道。沛希怔忪片刻。
　　扯，大小姐你肯定是回家嘛，在自家公司做事，衣食无忧。我要抱紧你的大腿，到时候我混不下去就来投奔你。小宜一脸坏笑，看着沛希。你还有你的冰山美男哥哥，简直如花美眷，哈哈。
　　去去去，少拿我开涮。沛希点着小宜的个头，做了鬼脸。
　　是啊，说来她也是梁家小姐，家境优渥，锦衣玉食。沛希苦笑，想起自己每次回家，那个所谓的家，那么大一幢房子，只是她和何叔何姨。她捏起电话，下楼在树荫下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终于那人接起，声音低沉清冽，带着倦意，但是沛希万分熟悉的声音。
　　你好。哪位？
　　沛希有点晃神，没有及时答复。
　　“ ……是哪位？”那边优雅的男声缓缓又问。
　　“是我”沛希小声答。
　　“沛沛？怎么了，你回来了吗？”
　　“没有，我在学校。你忙吗，什么时候回来？”沛希小心问。听筒那边一阵沉默。沛希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楚安年。他在那个暴风雨之夜之后，忽然去了澳洲。除去刚去的三个月，后来每周五定时会给沛希打来电话。时不时有礼物从澳洲飞来，有时是沛希爱的原版诗集，有时是价格不菲的包袋鞋子，有时是毛绒小熊或者有趣的摆件。沛希知道，这里面大部分应该是出于他助手徐克俭的主意。
　　“沛沛，我……今年不会回去了”
　　“恩，那好吧”
　　“沛沛……”，那个低哑有磁性的声音忽然叫住她，轻声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打给我。”
　　沛希挂了电话，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想起十年前，个长身而立的身影，在某个夜晚，在梁家的花园里，对她说，沛沛你好，我是楚安年。当时十三岁的沛希，抬头看着那个及其俊朗的年轻人，看着他眼睛里闪着星般的光芒。爸爸当时已经大醉，和亦酩酊的一个中年人揽着肩出来，说梁沛希，这是楚伯伯，是我救命恩人，是我的至交兄弟。之后那个伯伯蹲下来，拉着沛希的手，说，沛希啊，这是我儿子，楚安年。我们以后是邻居了。梁家在11栋，楚家在12栋。
　　楚安年住在沛希家前面的一栋别墅里，从沛希房间的能远远看到楚家的灯光。楚安年是多么夺目的年轻人，当时十八岁的年纪，已经帮楚爸上谈判桌谈判，杀伐决断，初见锋芒。十年来，梁家萧瑟零落，梁母去世，梁父远逃国外，只是定期给沛希汇款，数额很大，足够她过得奢侈安稳。楚家时常邀沛希做客，她和楚伯伯相处的时间，竟远远大于父亲。楚安年后来去了英国，五年后回来。接手楚家产业，长久住在12栋，楚伯伯因心脏不好，去了伦敦静养。那时常的聚会，就变成了楚安年和梁沛希。但楚安年太忙，并不常在，但凡回家，必要打电话来，说，沛沛，我接你来吃饭。有空，也会带沛希出去，有时郊外野钓，有时去骑马。沛希第一次去酒吧，是十八岁生日，就是和楚安年，那家典雅又不失时尚的酒吧，楚安年是股东之一。她闹着要去酒吧，说她已成年，楚安年拗不过，带她去了自家开的Amo。沛希初尝酒精的滋味，仅是一杯百利甜，就已让她熏熏然。至今沛希依旧记得，楚安年那晚始终注视着她，眼眸温柔宠溺。梁沛希被酒意壮胆，忽然双手捧住楚安年的脸颊，说着，楚安年，你以后可以一直这样看着我吗，你要一直这样看着我。第一次，梁沛希没有叫安年哥哥，叫他，楚安年。
　　时间匆忙不停，毕业脚步渐进，寝室中的女生都开始四处实习。常常只剩梁沛希一个。

　　“沛希，要不要跟我去出版社实习？”慧慧问。
　　沛希和慧慧在A市知名城邦出版社开始了实习。虽美其名曰是实习，但实际工作都是出版社最低级的打杂类，送文件，校正错字，端茶倒水。沛希哪里做过伺候的人事，不免笨手笨脚，被呵斥教育。虽是如此，沛希仍觉得生活充实不少，灰头土脸的，但也有滋有味。她发短信给那个号码，楚安年，我在城邦出版社实习。过了很久，手机震动，见一条极为简短的回复，好。沛希心想，这人真是一贯的惜字如金，平日便话少，短信更是简短，想着便自己做了个鬼脸，继续跑腿奔忙。后来社长忽然让沛希去他办公室，笑着说，梁沛希，看你平日勤恳，你想做诗歌部分的编辑吗？要不要试试看？
　　沛希惊喜，她很爱诗歌，平日写了许多，还曾念给楚安年听。楚安年有次听完都扬起嘴角，轻说，沛沛，你的灵气是你的宝藏，守好。若离开灰头土脸跑腿打杂的活，去做诗歌版编辑，她求之不得。连慧慧都说她好运，要奔向她的诗歌王国了。
　　又一个周五，沛沛坐在回校的公车上，接到楚安年的电话。人声车声嘈杂中，听到那人声音似有不悦，沛沛，我让司机接送你，我再说一次。
　　不要。
　　你听话，不要……让我担心。
　　楚安年，我喜欢这种热闹，我已经够孤独。
　　那年再次沉默，声音再起，竟有萧瑟无奈的感觉，沛沛……不要孤独。
　　那你回来。
　　楚安年似乎在电话里叹了一声气。沛希没听清，只因瞬间一个火球在公车上燃起，紧接着爆响一声，车身骤停，车内一片尖叫哀嚎。沛希坐在最后排，瞬间手机被甩出去，手臂下颌火辣疼痛。
　　警车很快赶来。沛希被送去医院。后来听医生说起，才知道有人带着炮仗在车内自焚，已有三人丧生，均是T大的学生。沛希幸运，只是手臂受伤，并无大碍，左边下颌靠近耳垂的部分一小片被飞起玻璃擦伤。医生连说，姑娘你躲过一劫，你这没漂亮，脸庞几乎未受伤，下颌伤遵医嘱养好，应该不会留疤。
　　沛希打电话给何叔，当晚被接回梁宅。何妈同何叔一起过来，看到她，紧步向前，哭着说，小姐你吓死何妈了。何妈看见绷带，紧张不已，说严不严重，女孩子伤了脸如何是好，老爷电话打不通，这么严重的事情，老爷总要知道的好。沛希安慰何妈，说我没事，别跟我爸说，我们回去吧。是夜，沛希倚在她房间的窗边，望向楚宅，一层亮着灯，应该是楚家管家在，而二楼那个房间还是漆黑。
　　她想起今日那人说，沛沛，不要孤独。
　　沛希看着不远处那个房间，关上自己房间的等，听到夜风呼呼作响，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第二天，何爸何妈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去A城实习。不过她伤虽不重，但仍令生活不便，养好了也好。沛希早晨吃过何妈做的鱼肚粥，就出门了，在那一片风景旖旎的别墅区散步，经过楚宅，楚宅有医生模样的人进出。不禁纳闷，管家伯伯病了吗，她正停住往楚家大门里看，竟看到徐克俭出来。
　　徐克俭看到她也是一愣，看着她手臂和脸上的纱布，意味深长，转而恢复到一贯的大大咧咧，呦，小沛沛，果然挂彩了。沛希懒得理他，心里只想问他那人可回来了。克俭笑笑，仿佛看透她一般，表情复杂，沛沛，安年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沛希心中喜悦，跑回家换衣服。换下运动服，穿上一条简约的印花裙，小心翼翼绕过脸上伤处，略施粉黛。镜中的人比两年前更加美丽，少女的可爱褪去了，多了娇俏，眉宇眼眸间有着脱俗的清丽淡薄。她快步去向楚宅。
　　到了楚宅门口，她竟有些踟蹰，两年未见楚安年，竟有了“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徐克俭在门口迎她 ，和她一同进去，欲言又止，沛沛……安年他……
　　算了，还是他自己跟你说。
　　沛沛进去就要跑上二楼，楚安年的房间，他总在里面办公或者看书。
　　沛沛，安年在一楼。徐克俭带她进了一楼的大卧室。
　　那年躺在靠窗的皮质躺椅上，闭着眼睛，轻蹙着眉头。他瘦了，棱角更加分明，只是侧脸，完美的线条就让人心跳。
　　徐克俭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沛沛慢慢走过去，说，楚安年，你怎么回来了？
　　楚安年猛地神情一僵，脸色苍白，表情莫测，睁开眼睛，但并不看她。
　　沛沛，他答道，我回来了。
　　沛希走到他面前正对着他，而他的眼睛似乎落向窗外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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