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鸮

　　威廉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未知号码。连区域都没有显示。接起来也没有声音。威廉连着“喂”了好几声，依然任何的动静。起身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心里大概知道是谁了。

　　“我知道是你。年纪大了反而越发喜欢闹些小孩子的把戏了。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
　　这才有人瓮声瓮气地应答。“时差，感冒。”说完就干干脆脆撂了电话。

　　有几年没见李贺了？三年吧。三年前他曾回国，两人仓促见过一面，情形却记不清了。
　　其实也并不是记不清了，只是这是威廉的一个习惯，对于一些事情，当别人问起，他总用一句记不清了来搪塞，不愿意多说一句。

　　就像过节时，亲朋旧友相聚，总有人提起李贺，说起来便会连带着提起当年威廉与他最好，两家又是世交二人又自小在一个院儿里一起长大，他父母离异早，后来就跟着爷爷生活，反而陈家待他亲厚，威廉大他两岁，领着他上天入地，不知道干了多少捣蛋的事情。七七八八的，每年都说出来取笑，而他自应付出了经验，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一句记不清了就略过去了。

　　久而久之，这句记不清了倒也成了他拿来搪塞自己的借口。每当他回忆起李贺，脑子里总有一句记不清了，来阻断回忆。

　　放下电话，威廉的瞌睡也烟消云散了。差不多要五点了，干脆爬起来去楼下跑圈儿。

　　军队纪律严明，生活其实十分枯燥。但枯燥也有枯燥的好。比如一切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情，都可以用纪律二字来回绝。

　　高中毕业之后，威廉就进了军官学校，之后顺理成章进了军区当军官。虽然是他父亲和祖父的意志，但威廉也并没有多做挣扎。他从小生活在军区大院儿里，对军队的一切都很熟悉也并不反感。至于父亲所说的，方便今后家里为他铺路，他倒是没有想过。他骨子里是逆反的，所以愿意在一切自己不在意的事情上顺从，他把这视为一种等价交换，填平他逆反时心里的愧疚。
　　跑圈的时候又想起三年前见李贺的样子。暗暗揣测这三年他有没有什么变化。

　　三年前那次自己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李贺的爷爷打电话过来，交代了几句，让自己多照拂，别一回来就生出乱子。他这才恍然，那个离开了七年的人，竟有一朝能再回到身边。
　　撂下电话明明已是晚上，军区又在西郊，威廉犹豫了一下，还是驱车往市内赶。

　　李贺回来无非就是找几个发小玩儿。打了几通电话，果然就打听到了他在哪儿。

　　威廉打电话来的时候，李贺听见了。接电话的人就坐在他身边，挂了电话也没吱声，他知道定是威廉交代的。但是他向来对他的名字敏感，面上仍在谈笑风生，却竖着耳朵把电话里的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他要来，他就好似如坐针毡。心跳一秒赛一秒的快，眼睛老是不由自主的往门把那儿瞟。

　　等他终于来了，李贺却镇定了不少，又像是尘埃落定似的安稳。那边儿一推开门，他目光就轻飘飘地挪开了，可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从高中自己被送出国，几年了？七年有余。变化大不大的都没空去想，只是觉得嗓子发紧，渴得很。旁边的人都注意到了进门的人，一窝蜂站起来围过去，他正好偷空背过身去喝干净了杯子里的红酒。

　　转过身的时候又恢复了笑脸盈盈的样子。慢慢踱步过去。“威廉哥。”

　　屋内喧嚣依然，只是一开口说这三个字让李贺觉得自己跟着他一头扎进了小时候俩人常去的那个水泡子里面。浮躁嘈杂在一瞬间退得很远。李贺有点怀念那个时候的他和自己，只是再反应几秒却觉得失态。

　　酒店包厢里烟雾缭绕，头顶上的水晶灯明晃晃的眩花了人的眼睛。威廉却还是一眼看见坐在最上首的李贺。这时候的李贺是什么样子的？明明是一副纨绔派头，但从自己走进包间的那一刻起，这个屋子里的五光十色忽然就从他眼睛里散了个干净。人群涌过来，遮蔽视线，也还是能瞥见他灌红酒的样子。他走过来。叫自己的名字。可能世事变化无常，他亦对这七年间的李贺一无所知。只是这时他站在自己的面前，强忍着拘谨和害羞，就忽然和当年那个第一次见自己的小娃娃没任何区别。

　　饭桌上他并没有和李贺说上几句话，李贺喝得尽兴，醉眼朦胧，离开饭店的时候大半个身子都已倾斜在自己身上，仍然止不住得闹腾。威廉不敢送他回去，喝成这样恐怕又是一顿家法 ，只好把他拖回自己家。其实自己也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军区，偶尔回来吃饭也不经常在这边过夜。如今拖着李贺往家走，倒是想起来，小时候自己也老是这样带着他回家。

　　李贺小时候不愿意好好上学，半下午就撺掇着威廉陪他逃学。俩人常常逃了学也无处可去，只能去威廉家躲着，把书包藏在门外的树丛里，等到了放学的时间，再从威廉房间的窗户翻出去，登着排水管道往下滑。捡起书包，佯装刚放学的样子。竟没有被识破过。

　　眼下的情景却是差不多，家里的人应该早就睡下了，害怕李贺走起路来一个不稳闹出什么动静，只好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背着他蹑手蹑脚地上楼。李贺的呼吸正好埋进自己的脖颈，像鹅毛搔在皮肤上，手臂上连带着后背上都紧出小小的颗粒。威廉只好微微扯开距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等把李贺在自己床上安顿好，都已经转了钟，看着李贺把床占了大半，威廉忽然失去了睡觉的念头。刚才上楼梯闷出一身汗，转而去开窗，倚着窗棂呆站了一会，前前后后就都被晚风吹了个通透，才惊觉这已到了夏末。忙不迭走回床边去顾李贺。给他掖好被子，坐到地板上靠着床沿抽烟。

　　不知道坐了多久，床上忽然有悉悉索索的响动，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有手臂从背后环住了自己。李贺直挺挺得趴在床上，脑袋压在威廉肩头，身上酒气未褪，皮肤还有从被子里带出来的烫。

　　“酒醒了？”威廉伸手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没有。”

　　“哪儿有人说自己还没醒的？”

　　李贺就不回答了，松开了手，自己爬起来盘腿坐在了威廉身后。

　　“你到底怎么了？”仰起头就能看见李贺下颔的线条，他瘦得厉害，骨头就那么直楞楞地突起，喉结上下耸动，威廉就那么望着他出神。

　　李贺忽然俯下身子认真地与他对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威廉年少的模样他在心里摩了千百遍，如今也不过是线条硬朗了些，他冷着脸的时候嘴角向下撇着，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有多难亲近，却不知道他是极爱笑的。只是现在他好像更爱颦着眉头，一顿饭有大半的时间他都颦着眉头干坐在那儿，自己往嘴里灌酒时那眉间的沟壑就更深些。他却爱逗他，连连喝下去，简直要来者不拒，恨不得盼他起来掀了一桌酒席。

　　“威廉哥，我真的还没醒。”李贺字字咬得认真，威廉想笑，笑容还没扯开，吻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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