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后

　　已经是初秋的时分，傍晚天气正微凉，长乐宫内却无半点颓败的气息，早早的便点起了红色的宫灯。三个月后便是长乐公主出嫁的日子，长乐公主向来是皇帝的掌上明珠，所嫁之人又是皇后的哥哥当朝重臣长孙无忌的嫡长子长孙冲。这一桩婚事自然是盛大无比。此时，皇后与皇上都在长乐宫内陪着将要出嫁的公主。
　　长乐公主静静地坐在那里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妆容一如既往的精致，她本是整个大唐最美丽之人，却轻轻叹了一口气，推开镜子扑向端庄典雅的皇后怀中。
　　“怎么了？”皇后正帮公主梳着乌黑的长发，见女儿这样撒娇不由哄着，“都要出嫁了还这样没大没小的——”
　　“母后——”长乐公主犹豫不决地开口，“母后也是如我这般年纪嫁与父皇的，母后那时也像我这般心乱吗？母后婚前可与父皇见过面？”
　　见自己的女儿问这样的问题，在一旁歪着身子看字帖的李世民懒懒地抬起眼皮看向自己的妻子，竖起耳朵听皇后怎么回答。
　　“母后婚前从未见过你父皇——”皇后缓缓地摇头。
　　李世民低下眼帘，哗哗的翻动着手里的书页，皇后因为害羞才不对女儿说真话吗？
　　长孙无垢从来没有说过是什么时候认识李世民的，不管他人如何暗暗地推测甚至是说出种种确凿的证据，长孙无垢都莞尔一笑矢口否认婚前就与李世民相识，好像这样便会多了五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一般。
　　长乐公主带着对未来生活的不安沉沉睡去，李世民牵着长孙无垢的手离开了长乐宫。
　　“观音婢——”想起刚刚女儿问的话，李世民心中郁结，唤着妻子的小名，“朕与无忌是幼时好友，你与无忌一同长大，朕怎么会没有见过你？为何不对长乐说真话？难道当初不是朕带你一起出府玩耍的吗？”
　　夜色凝重，宫人在前面执着一排宫灯，长孙无垢抽回李世民紧紧握着的手，她从来就有办法让冒火的李世民瞬间理智，轻轻浅浅一句，“二哥，难道你要教坏长乐吗？”
　　二哥——
　　便是这么多年了，这一声二哥从未变过。看着皇后微红的脸，李世民顿时释然，“朕的不是，待会儿好给皇后赔个不是，嗯？”语音刚落，便一把抱住皇后，疾步向丽正殿内走去。
　　长孙无垢看着李世民安宁的睡颜，轻轻在额头印下一个吻，二人成婚已经二十年，相识二十五年，这一路走来，难道他的心里仍感到不安吗？长孙无垢帮李世民掖好被角，心口一阵恶心，这几日一直忙着长乐公主出嫁的事情，时时觉得晕眩，如今又感到心口恶心难耐，该不会是？
　　不会的，他们已经是祖父祖母了，如今长乐公主都要出嫁了，她怎会还有孕？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吗？定是太累了，明日该宣一个太医开几服药。
　　长孙无垢方在李世民身侧躺好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面，看着某人嘴角狡黠的笑，长孙无垢不禁婉然，这人方才是在装睡吗？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

　　她第一次听见李世民的名字也是一个秋天。秋日的残阳弱弱地照在太原城巍峨的城门上，她和哥哥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面惴惴不安，看着舅舅高士廉掏出腰牌交给守门的守兵。
　　“驾——驾——”车外突然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一队人骑着马从马车旁经过，车帘飞动，只见到为首的那人一抹紫色的身影。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这样的骄横跋扈。
　　“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守兵们都大声呼喊着围了上去。
　　“刚刚过去的一定是国公府的李二公子，”高士廉放下车帘对着兄妹二人笑着，“不是他谁还那样骑马？无忌，他母亲让他跟着我身后读书，你们二人年纪相仿，日后在高府见了不要失了礼仪。”
　　长孙无忌木然地点点头，握紧了拳头，“舅舅，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不让舅舅和娘失望！”
　　“高大人——”守兵在车外喊着，“二公子方才打猎回来，知道您在这里面，特意将这梅花鹿送与您。是现在您带走还是一会儿送到府上？”
　　长孙无垢闻得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多谢二公子的好意，待会儿送到府上就好。”高士廉连忙吩咐下人驾车离开，看着瘦弱不堪外甥女咳嗽的厉害，“观音婢，就要到舅舅家了，你再忍一忍！”
　　长孙无垢到了高府便彻底地病倒了，她的身子一向单薄，一路上舟车劳顿，丧父之痛萦绕心头，缠绵病榻数月不能起身。每日昏昏沉沉医药不断，清醒时发觉自己身处异处，猛然记起爹爹已经逝去，吐血不已，三番五次让人害怕。
　　高府的侍女们在门外站了一排端着痰盂、手帕、清水，只当她已经听不见了，悄悄地议论着是不是该给表小姐置办后事冲冲喜。
　　“表小姐正病着，你们不好生服侍胡说什么呢？”长孙无垢听出那年迈苍老的声音是外祖母特意派来的英婶。
　　很快便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大抵是被英婶遣散了。屋里只剩下长孙无垢一人平躺在榻上，已经是深秋了，外面传来细细风卷残叶的寒声，长孙无垢咳嗽的更厉害了。
　　她会不会也会被秋风带走？
　　那样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母亲虽然是爹爹的妾室，却深得爹爹的怜惜。爹爹虽然常常戍守边疆，却将长孙无垢当做男儿般带在身旁。谁能料到，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爹爹竟然会突发急病客死异乡，爹爹一死，同父异母的嫡生哥哥长孙安业就把母子三人赶出了长孙府。
　　“不过是庶子庶女，凭什么留在这长孙府中？还不快一点滚！”恭恭敬敬的仆人们像换了一副嘴脸，不顾爹爹尸骨未寒外面正下着大雨就将娘、哥哥还有无垢赶了出来。雨下的很大，长孙无垢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跟在母亲的身后在泥泞中跋涉，紧紧地攥着母亲的衣角，生怕母亲会抛下自己带着哥哥离开。她已经发了高烧却不敢告诉母亲，爹爹已经不要自己了万一母亲也不要自己了怎么办？
　　“娘！妹妹身上好烫！”是哥哥的声音，雨下的很大，几乎都睁不开眼睛了，只听见哥哥焦急地呼喊着母亲。
　　“娘！妹妹快要站不住了！”
　　母亲仍未停下脚步，只顾着急急地向前赶路。无垢没事的，只要再向前走就可以去舅舅家了，无垢可以走的动的~~~长孙无垢看着母亲拉着哥哥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等我们无垢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一个世间最好的儿郎！哈哈哈~~~~”是爹爹在笑，爹爹最喜欢无垢了，要是爹爹知道了无垢的样子会不会心疼？
　　“爹——”长孙无垢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过来。
　　“妹妹！你醒啦！”长孙无垢睁开眼睛，哥哥正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
　　“哥哥——”长孙无垢虚弱地开口。
　　长孙无忌看着妹妹苍白的面孔几欲落泪，那日妹妹在雨中倒地，幸好舅舅及时赶到，否则——
　　他不敢往下想，这一切都是长孙府那帮人的错，假以时日他一定会让他们全部还回来！！！
　　“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长孙无忌从背后掏出一个石榴，“你最爱吃的石榴！”
　　长孙无垢伸着手够着圆溜溜的石榴，宽慰地一笑，“哥哥，你放心，我定会好起来的！”摸着胸口佩戴的玉佩，“爹爹说过永远都不会丢下无垢。”爹爹会永远保护无垢，会陪在无垢的身边，她还能记起爹爹说这话时的表情呢！爹爹不在还有母亲舅舅和哥哥，她不要让哥哥担心！
　　自那日后，长孙无垢果然渐渐好了起来，过了一月甚至能在园中漫步。她素来喜静，屏退了侍女独坐在丁香架下抚着箜篌，今日是爹爹的生辰，长孙府中不知是怎样的风光。舅舅不将那些事儿说与她听，可是从舅舅和娘的眉眼中，长孙无垢懂得了沉默。爹爹是长孙一族的顶梁柱，如今这一去，长孙一族的军权旁落，已经不成气候了。
　　后来长孙无垢曾无数次地想过若如那日她没有在丁香架下暗自神伤是不是就不会遇见李世民，他就不会对她一见倾心，就不会发生后来的种种，是不是她的一生就不会如此颠沛流离心惊胆战，会安安稳稳地嫁给一个普通人默默无闻无悲无喜地过完一生？可是命运从来都没有假如。
　　长孙无垢静静地弹着箜篌，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丝毫没有注意院外一双凝视她的眼睛。
　　“你是谁？”
　　长孙无垢陡然停下了弹奏，转身便见到一个器宇不凡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丁香架下，她从未见过此人，这高府中只有一位慎行表哥，这人难不成表哥的朋友？
　　“你是谁？”那少年急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高府的人我都认识，你不是高大人的女儿！”
　　“世民——”哥哥的声音远远传来，“世民，原来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妹妹，你怎么坐在这里？怎么不叫人陪着？”
　　“无忌，这就是你妹妹？”看着石桌上放的石榴，李世民顿时明白这几日他带给长孙无忌的石榴无忌留给谁了。
　　“这是我妹妹，妹妹，这是李家的二公子李世民。”长孙无忌摸摸长孙无垢的额头，烧已经完全退了，今日是爹爹的生辰，妹妹一定又伤心垂泪了。
　　“李二公子——”原来眼前的少年竟是那一日太原城外纵马的二公子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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