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火流年

　　再繁华的都市，到了夜晚两点，都一样会火冷灯青，车马零落。
　　譬如一个盛装戏子，总有卸妆下台的光景。
　　熬夜的人倒还是有的，至于是辛苦讨生活还是彻夜笙歌，却是各人造化，端看天意了。

　　杜传蓬着头，红着眼，正奋力跟对面电脑上的烂帐作战。半杯冷透的咖啡埋在桌上凌乱的纸堆中，字篓中两只盒饭残骸，便是她整整一天的能量来源了。
　　要是凌晨八点前不能整出这堆玩意儿，那么明天新上司来接班时，她连打辞职信的功夫都可省去，直接打包回家吃自己了。
　　这对于正在攒钱买房，更舍不得宇仁集团优渥福利的杜传来说是件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所以她唯有不眠不休疯狂加班。
　　总算又处理完一笔。杜传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手腕。
　　这个时候才会觉得，交个男朋友还是有些用的。至少现在就可堂而皇之拉他陪班，买小食，乃至嘘寒问暖。
　　不过相对的，平素也须陪还出相同的时间心力，你侬我侬，撒娇扮痴。
　　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
　　所以——
　　杜传泼掉残咖啡，重换上一杯热的。视金钱如命的女子，还是跟钱一起过日子最为直接干脆。

　　大约是咖啡喝得太多。坐下来又打了几行字之后，杜传才惊觉体内发出某种严重的生理警告。
　　这种属于排泄系统的警告即使贵如总统富如比尔也是不能稍加忽视的，杜传自然更不例外。
　　扯出数张厕纸，杜传拉开门，匆匆下楼，向位于二十七层楼道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也不知当初怎么设计，明明二十八楼要较二十七层更多两个阳台，偏偏就不肯将其中之一改成WC。难道这位设计先生不明白，人可以几天不照太阳，却不能半天不上厕所么。
　　杜传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加快脚步。
　　二十七楼格局与楼上一样，狭长过道隔开片片办公室，四周一片静寂幽黑，只有桔黄灯光象漫出来的水，朦胧地四处流淌。
　　杜传突然觉得寒气阵阵，背上阴森森地，象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看着自己。
　　幸好WC鲜红的标志便在面前，杜传急急推门走了进去。
　　顶灯突然明灭不定地闪了几下，原本关紧的窗户也吱呀一声刮开了半扇。
　　却实实在在没有风。
　　这场面着实有够眼熟。
　　杜传想着，伸手拉开第一间厕所的门。
　　一个白衣女子，面目被长长的黑发遮住，冷冷地立在墙角。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我换。”
　　杜传手一松，木门弹回，刚转过身，适才的女子蓦然又出现在她面前。
　　仍是寒气入骨的模样，泛着青光的身体轻轻地悬浮在半空，白衣下面看不见双足，黑发中还发出幽怨悲凄的呜咽声。
　　“我说，你别挡着路行不行？我急着小号呢。”杜传有点不耐烦了，事实上她的膀胱已经发出最严重的抗议，“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借过。”
　　杜传径直拔开长发白衣女，进了第二格厕所，带起了门。不一会儿，便听见每个人每天都要经历的放水声。
　　已经变成幽荧纯青的灯光下，白衣女子僵了僵，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地靠近。
　　“呜……我死得好惨……”
　　阴风凄切，随她细细的哭声旋起，灯光也跟着不停地明暗。
　　所谓鬼哭。

　　“小姐，我知道做鬼很辛苦，不过我做事也同样很累。”挡板后传来撕纸的悉索声，接着是哗拉拉一阵冲水，夹着杜传明显轻松的口气，“你这样哭会吵到我的，轻点，OK？”
　　白衣女鬼哭声骤然一顿，果真减弱了许多。
　　“谢谢。”
　　挡板拉开，杜传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扭开水龙头洗手。
　　镜子里看见白衣女鬼又凑近自己，几乎就附在自己肩头，垂在脸前的黑发突然分开，露出一张青里透着渗白，眼圈深黑的脸庞，猩红嘴唇缓缓张开，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我——要——你——下——来——陪——我——”
　　杜传从镜中瞥了她一眼，奇怪道：“我跟你非亲非故，干吗要来陪你？再说，我对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不感兴趣。”
　　女鬼的面庞似乎抽搐了几下。不过鉴于女鬼是不该有肌肉的，所以杜传决定那只是自己的眼花。
　　“我要杀了你——”
　　杜传伸手去拉门把的时候，女鬼一闪又遮在杜传面前，面色忽然变得狰狞，吐出血红的长舌，眼眶中也流下血来。
　　进步了。至少这次她说话比较符合正常人节奏。
　　杜传收回手，眉一挑：“你也是个OL吧？我被你耽搁了至少三分钟，你去帮我打篇市场分析，算赔还我。”

　　最后几句话说来，赫然凶神恶霸，杀气十足。
　　女鬼不自觉道：“我碰不到键盘……”
　　“哈！”杜传眼睛突然闪闪发亮，一声大喝，倒吓了女鬼一跳，“你明明碰不到东西，还吵着要杀我杀我，你用吓的？底牌都没有，玩个P啊！让开，我急着做事呢！”
　　视若无睹地伸手穿过女鬼身体，拉开木门，最后来了句衷心的劝告：“劝你多看点新片，做鬼也要与时俱进才有前途！”

　　第二天清早，杜传总算将那堆破烂帐目整得头是头，尾是尾。临到上班前，拿冷茶包敷了两只眼，又补了张面膜，最后冲洗清爽淡扫蛾眉——对镜自照，可不又是光鲜温雅一尾称职办公室女郞。
　　至于肚子，早有牛奶饼干抽屉中等候。
　　入职场数年，这点细枝末节，早已做得轻车熟路顺手已极。

　　玻璃窗初初映上阳光，新经理已准时来到。
　　一番交接，果然吩咐杜传捧了往来帐务去见。杜传立于这位风华正茂眉眼蓄威的空降新BOSS面前，毕恭毕敬呈上资料，还未来得及翻看，便听见楼层内传来凄厉一声尖叫。
　　这叫声如此惊恐高昂，直直透入耳膜，连茶杯中的水也抖了三抖，不由得人装作不知道。
　　新经理眉头微微一皱，杜传何等眼色，立刻堆出最温柔体贴的笑容：
　　“颜总，不知那边是否出事，我过去瞧瞧。”

　　瞧瞧的结果不外乎一个惊叫倒地，样貌狼狈的女人。
　　杜传认出她是秘书室的琳达，此刻正倒在某位护花使者的怀里哀哀悲泣，平素高傲矜持的形象荡然无存。
　　从她语不成句的哭诉中，杜若听出她在楼道转弯处见到了某种飘来飘去的生物。不过可惜，她似乎看恐怖片过少，应对完全没有杜传这般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杜传悄悄退了出去。在她身后，一众流言正在缓慢成形。
　　谁说OL就不喜欢嚼舌根的？笑话。
　　现代人有网络相助，谣言传播速度较过往更快数倍。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之后的数天，除了杜传外，至少有四个女子哭哭啼啼信誓旦旦坚称她们遇上了“那个”。
　　连带男士也一起人心惶惶起来。整个二十八层中，上WC结伴同行已是个不明言的惯例。天稍一黑众人便急急作归家状，俨然个个良夫贤母。
　　等到第五个女子也加入遇鬼行列时，便有人提议要请道长和尚来作法，清除恶灵，却在新上任总经理的微微一瞥间，及时知机地改成今天天气真好哈哈。

　　到最后竟只有杜传饭照吃，觉照睡，自己的夜班照加，顺便也高价接了其它同事的加班要求，赚钱赚得不亦乐乎。
　　这样的日子，还蛮不错嘛。杜传心情越来越好。要不是周围气氛日益沉闷，她几乎要高歌一曲世界真美好了。
　　直到那天新上任的颜开夕经理亲召，杜传才恍然大悟，人果真是不能出风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人诚不我欺！

　　“早就听说杜小姐大名，数日相处，果然身手不凡。”
　　颜开夕露出微笑。眼镜后的眸光则是一派兴味。
　　这倒是真话。包括在校打工，出道至今，还没有哪个老板对杜传的工作能力不满意。不过也因此，杜传到现在为止还没被某个金主看上，来段办公室恋情。
　　如今的时日，美人易得悍将难求，识事的男人都会掂过其中的轻重份量。

　　“颜总过奖，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杜传诚恳地吐出台词，并不因新经理一句褒奖而轻了骨头。
　　颜开夕打量着杜夕沉静的模样，唇边笑意更浓。
　　显然彼此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之间往往无需多讲。
　　直截了当开口：“叫你来是有件事，想你兼任。”
　　“请颜总吩咐。”

　　本还以为有什么重要职位等着自己接管，原来只是区区管理档案。
　　杜传心不甘情不愿接下那串钥匙，脸上还要露出平和之极的笑容。
　　都是女鬼惹的祸。管进出文档的小妹被传言吓到大哭辞职。外面一时找不到人手，公司内也没人肯接这个一天往返数次地下室的工作。颜开夕数日来冷眼旁观，只有杜传神态安然行事如常，便直接将此事指定到她头上。
　　也……好。
　　至少可以抵掉每日的车饭钱。杜传决定往好处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