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

　　1

　　村里的卓秀才考上了举人。
　　唯一为此感到不高兴恐怕只有宋河川了。

　　他装作不经意的朝村里的一群八婆问：“中举了，那就是要外出去当官了？”
　　村里人颇为诧异的看了一眼这个全县有名的泼皮无赖，莫约是想不到他居然会关心这个。
　　“听说是会的，不过一般是任本县县官，不过要中了进士，留了京，才是真的出息了。祖坟都得冒青烟呢。”
　　那就是还在县上了。
　　于是，暗地里被骂为“泼皮无赖”的宋河川安心了。

　　他大摇大摆的走到了卓郁的破屋子，此时，这里络绎缤纷，来客不绝，端的是一份热闹。
　　那个即将而立的在屋子最中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听着一堆人的恭维。
　　嗤，草鸡就是给他抱上树尖儿也做不成凤凰。

　　宋河川从人群里挤了进去，站到了卓郁旁边。
　　他掏出了几十铜钱打赏给了报喜的的人。
　　“行了，都散了吧。没甚好恭喜的，乡里乡亲的，以后还得多照应。”

　　在场不少人显然都是认得宋河川的。
　　卓郁在一边闷闷站着不出声，人群里反倒是有人发话了。
　　“你和卓举人有什么关系？举人老爷都没发话呢。”

　　宋河川骄傲地想，我是他男人。
　　但是这话未免太惊世骇俗，与理不容。
　　于是他说：“我是他债主。怎么不能替他说话了。”
　　那表情，又骄傲又神气。

　　众人面面相觑，人群渐散，连最后一个老爷子都走了。
　　宋河川牵着人手腕，急不可耐地亲了上去，然后上下其手。
　　卓郁面色潮红，想推开他，结果感觉自己像是在推一堵墙。
　　“宋河川……放手！”

　　宋河川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声音：“放什么呢。”
　　其实平日里宋河川不大爱白日宣言，他知道卓郁脸皮薄还重规矩，若是真的枉顾他意思，恐怕是要挨冷眼的。
　　但是今天他忍不住了。
　　举人老爷，呵。
　　从来都是跪着挨草的人，怎么还一转眼成老爷了。

　　卓郁泪语调轻颤着说：“钱，我以后会还你。你不要这样了。”
　　宋河川轻笑一声：“不要这样是哪样。”

　　“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卓郁彻底成了一滩涟漪。

　　于是宋河川自然满意了。
　　一事毕了。
　　他搂着人好言好语问：“我听说中举后还要进京赶考？你什么时候去？”
　　卓郁低声回了句：“明年的春闱，这里离京远，过完年就得走。”
　　最好现在就走。
　　离宋河川越远越好。

　　宋河川拿下巴蹭了蹭他，“我下个月就及冠了。你既然是举人了，那也够给我取个字了。”
　　卓郁愣愣地看着返潮的墙壁。
　　“温良恭俭让……”你一个不沾。
　　良久，他说，“那表字敬礼吧。”

　　宋敬礼。
　　宋河川念了两声，觉得还不错。
　　他大字不识一个，全靠一身蛮力和手下一堆同样的小混混当个县中恶霸，这辈子最高的文化水平也就是写出自己名字。
　　卓郁说的，怎么都不错。

　　他突发奇想地道：“既然还有一个月才上路，不如你教我认几个字吧？”
　　卓郁满脸不情愿，半天没答应。
　　宋河川笑着用自己鼻子蹭了蹭对面的人鼻子，“一天抵一两银子。”
　　卓郁往后退了点，觉得这价格还挺实惠。
　　于是他说：“可”。

　　2
　　宋河川从小就是个混账东西。按照他爹的说法，以后肯定是要牢底坐穿的。
　　现在他从小混账成了大混账，没有依照他爹的期望规规矩矩去坐牢，好在自己亲爹和后娘都去的早，每年烧纸的时候宋河川都在心里恶毒地想：老子不仅不走正道，我还要气得你棺材板都压不住。

　　宋河川成天走四里八乡里流窜，干点不见得光的生意。
　　不过好在还有点良心，放放高利贷，带着手下下十几号人倒卖点货物，开几个酒楼子，一个赌场，剩下要人命的，却是不再碰了。
　　毕竟他只是想自己过的好一点，又不是真的丧尽天良。

　　这个混账东西自打七岁退了蒙学就没看过一天书，认的最多的字就是自己名字和债券票据，圣贤书穿肠过，满脑子肥油心中留。

　　所以他能主动说要认字，卓郁还觉得挺稀奇。
　　本以为这人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一下，不曾想宋河川对这件事还挺上心。

　　甚至在学习的时候连往日的流氓行径都没了。
　　平心而论，抛开人品家世的原因，宋河川看上去的确是个玉面郎君。
　　一颦一笑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就是不能让他开口说话。

　　“卓先生，你说古人读书头悬梁锥刺股，不知卓先生平时挑灯夜读的时候，可刺股过？”
　　宋河川指着一本杂书上的一处突然问道。
　　卓郁看了他一眼：“不曾。”
　　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宋河川就这么呵呵呵地笑起来了，“那要不什么时候我帮先生刺股一下？”
　　“……”
　　你是猪吗？？这个股是那个股吗？？

　　卓郁懒得和他理论，他吵架不利索，几句话就能被宋河川堵的哑口无言，如此一来，不如学那僧人修一下闭口禅。

　　宋河川见他不回，顿时颇感无趣，于是只好又抽了本《论语》出来看了。
　　然后突然想到，“前朝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卓先生，要不我也只学半部？”
　　卓郁心说你学一部都治不了天下。

　　然后日子就这么插科打诨的过去了。
　　卓郁并没有因为中举就搬家，究其原因，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现在只想好好进学考取功名，待考上进士再衣锦还乡也不迟。
　　算命的说他天煞孤星，为北斗第一星，容易遭桃花煞，于是他也就息了娶妻的心，没想到却被宋河川这个更大的天煞孤星给找上门了。

　　宋河川不信命，早些年也有人说他是天煞孤星，天生将星，克死全家。听闻这话，宋河川直接把那个算命的打了一顿，踩着那江湖道士的狗头笑嘻嘻地说，“这是本星君赏你的一顿毒打，受着吧。”
　　江湖道士吃了一嘴泥巴，狼狈的爬起来，看着宋河川背影骂骂咧咧，“说你是天煞孤星你还不信，北斗转世都要被你个狗养的克死。”

　　临近年关，宋河川翘着个二郎腿在家里数银票子，看了眼帐，卓郁欠下的高利贷居然快换完了。
　　……那我以后岂不是不能随便上人家了。
　　宋河川看着账本若有所思。

　　管他的，寻个由头再加点利息就好了。不过也不能太压榨人家，也许能趁着过年给他过买点衣服，房子前年已经修葺过了，对了，他还花了几百两银子买了前朝辛幼安的手稿，也能一并送过去。
　　宋河川欣赏不来什么“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不过既然卓郁喜欢，他就觉得这银子花的还算值。

　　就在宋河川这么想着的时候，底下的大掌柜过来了。
　　“宋爷，有个南海来的商人想和宋爷谈一笔生意。”大掌柜凑过来，悄悄比了个手势，“这么大的生意？”
　　宋河川看了眼，“五千？”
　　“黄金。”

　　临川县地处中原，四方贯通，交通发达，不过南海委实有点远，平日里难得一见。
　　宋河川来兴致了：“什么生意？出人命的可是不作数的。”
　　“不是，是想拖宋爷带点东西，那人就在客厅。”

　　宋河川迈着步子穿过回廊，到了客厅，见到人了。
　　他坐下来，以茶代酒，举杯。
　　“听闻贵客自远方来，不知是想和区区在下谈什么生意。”
　　他说完这话就觉得有些得意，要知道以前开口从来都是“老子”来“老子”去的，没想到跟着卓郁读了几个月书，连“有朋自远方来”这么奢侈的词语都会用了。

　　来人开口，语音别扭，看样子并非中原之人，“我名周越，字卿文。宋爷叫我卿文就好，我听闻宋爷路子多，身子正，我自己不甚方便，想托宋爷帮忙带点东西。酬劳好说，定金是两千两黄金，事成之后，还有三千两奉上。如果此事办好，后续还有您泼天富贵。”

　　宋河川可不信这天上会平白无故掉钱。
　　“不知卿文兄是想让我带什么东西？”
　　周越不动声色地回答，“知道越多，风险越大，您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宋河川心说你他妈真是个沙雕，你不说我还不能自己看不成。

　　于是刚过春节，宋河川就看到了东西。
　　一批火药，和酱菜混在一起，一个个封在坛子里。

　　听说北边最近在打仗。临川都跑来了不少流民。
　　宋河川心下了然。然后噗嗤一笑。这怕是和匈奴人做的交易。

　　宋河川是讲信用，不过他又不是蠢。
　　那书上怎么说，孔子知道了那谁谁要打自己国家，向敌国国君发誓自己不会说出去，那国君相信孔子人品把人放走了，结果怎么样？孔圣人还不都回去了。
　　于是他表面上说了好好好，内地里到底咋整还没想好。反正这活他不能干。

　　晚上去卓郁家爬床的时候，宋河川顺道把这事说了。
　　并且对自己的决定洋洋得意。

　　卓郁不置一词，只觉得宋河川聒噪的很，他想睡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转眼到了春节。
　　宋河川照例是要上卓郁家过的。
　　只是最近语气不免酸溜溜。

　　“我听说这四邻八方都在给举人老爷介绍续弦？”
　　卓郁说：“没有的事。”
　　哼。

　　他都看见媒婆上门几次了。
　　宋河川吃了口糖醋鱼，这煮饭的婆子怎么做的，真酸。
　　“真没有？”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

　　反了你。
　　还敢这么和大爷说话。

　　宋河川把筷子一扔，气冲冲地走了。
　　多少人想给他当小妾，平日出门应酬，他连眼睛都不往一边的歌姬身上瞅的。
　　怎么到了卓郁这就是谈婚论嫁了。

　　结果刚走到门边，太冷，哆嗦着冻回来了。
　　卓郁看着走了又回来的人，没忍住，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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