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戎

　　苏荷醒来时，自己正倚靠着窗。
　　从苏荷的眼睛，自里到外看出去，依次是打不破的玻璃（亚克力玻璃）、更胜囚笼的铁窗（只空余出眼睛大小的方格可以眺望）、稀薄的云烟、红砖的围墙、红砖的围墙、红砖的围墙，以及无数围墙之外的一个米粒大小的湖。
　　“然而，今天天气特别的好。阳光明媚，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远处湖畔的蝉鸣。”苏荷侧过身，透过眼睛大小的小框，看着远处的那个绿色的小点儿。
　　“今天的月亮，是十六还是十七？红色的圆月从地平线上升起，夜莺和虫蛰在黑暗处鸣叫。”
　　苏荷听完，也觉得她说的对。天色眨眼间就暗了下去，就像从来都没有亮过，火红的月亮自东方升起，一席银辉耀得铁窗一般的防盗笼像是在发光，手触碰上去，只能碰到像沙发一样软弹的皮垫。一座座围墙瑟缩着隐藏在黑暗的小路中。而那些蓝天、云烟、小湖，湖畔的紫草和蝉鸣，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只余下叽喳的鸟叫虫鸣。
　　有人敲门进来了。
　　来人一身白衣，像是没有看到另一人，锁上门，径直向苏荷走去。她冲着苏荷点了点头，触须一样一晃一晃的，似乎在说着什么，上下嘴唇喋喋不休地动着。苏荷什么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太慢了，听到耳中时只剩下无限拖延的唇齿摩擦之音——已经算不上话语的声音了。他站了太久太久，久得月亮圆缺了几个周期，这才挥挥手，震动着透明的一对蛾翅，从铁笼的那个小小缝隙里钻出，越过重重红砖围墙，飞向那比湖畔还要遥远的尽头，再不回来。
　　这些晶钩蛾，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苏荷看到过很多只这样的蛾子，冲向火红的明月，翅膀燃着琉璃般的火焰，永远不会回头。

　　苏荷记忆之初，不是在这里。那间房很大，说话会有回声；水泥地板，墙与底板接缝处刷着比自己还高的绿油漆；彻夜点着的日光灯，花布扯的窗帘封得严实，却有着可以推开的窗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总是很吵，很吵。无休止的蜂鸣声，不管怎么走都是无休止的混沌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也摆脱不了。
　　太热了，像在蒸笼里被蒸熟一样。四周全是腥臭的血雾。热度从内而外迸发着。苏荷曾小心地掀开窗帘，窗外并不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而是血一样的光景，贯天彻地的，燃烧的火焰与鲜血。而其中，在一片铁锈的积云上，站着一个白衣人。太远了，看不清眉眼，衣着是冰与火焰的交织，领口冷的让人发抖，衣摆则融于天火。
　　苏荷内心无限的欢喜了起来。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人。她从初生至今，从没见到过人。于是，苏荷就如传说中的英雄一般，划开了混沌的禁锢，走过去。
　　“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苏荷竭声喊道，“我是谁！我是谁！？”
　　“我生在你与我，光与影的火焰中；亦被困死在你胸腔棉花的寂火里。”
　　苏荷什么都听不到，蜂鸣声太大太大了。“我是谁！我是谁！”
　　那人拥过苏荷，火焰灼烧着她的脸，她撕开苏荷的胸膛，说道：“Ego dominus tuus”（我是你的主人）。她掏出苏荷的心，燃烧着的手握着一颗同样燃烧的心，火焰如鲜血一样滴到苏荷的脸上，炙热的液体灼烧着肌肤。只听到那人说：“Vide cor meum ”(这是你的心)。苏荷则颤抖地吃下了那颗心。※
　　“E d’esto core ardendo.”（这颗燃烧的心）
　　“Cor tuum.”（你的心）
　　苏荷则颤抖地吃下了那颗心。※

　　Io sono in pace 我内心平静
　　Cor meum 我的心
　　Io sono in pace 我内心平静
　　Vide cor meum 看我的心

　　世界随即冷静了下来。

　　“今夜起雾了。”
　　是的，今夜起雾了，一片白茫，月光下粘着银粉的尘埃，纵横而来，又迫不及待的钻入。空气潮湿起来，呼吸间的气体结成冰霜，就这样直愣愣的挂坠在空气中，直到不知道多久后一轮蓝色或者紫色的圆月升起来。也不知道飞出去的蛾子有没有被粘住。
　　“我小时候看到过一个童话，克里特岛上有一个巨大的迷宫，关着吃人的怪兽。”
　　多像我们。
　　苏荷把这一句咽了下去。
　　“它是一只没有翅膀、长着牛角和鱼尾巴的龙，啃食着一棵擎天苹果树的树根，当树倒塌时，战争、饥饿、瘟疫和死亡的天启骑士就要出来游荡。而树根是会再长出来的，到时末日结束，而龙又从冬眠中醒来，啃噬着树根……永无休止。”
　　多像我们。
　　苏荷心中想着，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在月亮变成一个月牙时，终于说了出来，“多像我们。”
　　银光与白芒，红色的砖墙也冻在其间，让苏荷安心不少。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这些围墙是不断转动的飞碟，这样的堡垒。如今尽管误会解除，也依然在看到这些堵在视线里的围墙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这些围墙真的能三百六十五度旋转。
　　“就在路的尽头。”
　　苏荷一愣。这里有路吗？
　　“在路的尽头。”
　　“有路吗？”苏荷固执的问到。
　　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等她想清楚了，又继续道：“在红砖围墙的尽头，在那个绿豆儿大的湖的尽头，在山的尽头，在风的尽头。有一个坍塌的物质，有很多坍塌的物质。它们都在那里。”
　　“他们？”
　　“那些晶钩蛾，它们都在那里。它们离开你我，一直飞到白矮星上，等待着被黑洞的引力吸着去到时间的尽头。它们透明的蛾翅和鳞毛又会被回溯的风吹回来，成了雨雪雾露，霜霰和尘埃。”
　　她亲吻着苏荷的手，“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死。”

　　没有人不会死。
　　今夜与昨夜也绝不相同。
　　我只是想能够宁静的喘息。

　　※向但丁《新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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