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巫

　　他坐在礁石上望着夜空，轻轻地吟唱着歌曲。

　　这片海域的海底遍布着礁石海藻，形成的暗流漩涡就算是最有经验的船长也不敢尝试，对他来说十分安全。

　　今晚没有月亮，星星们得以绽放他们的光芒。他觉得其实星光比月色漂亮多了。

　　身后传来石子滚落的动静，他回过头，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礁石上往下爬。轻轻曲了曲手指，原本在海水中拂动的几株海草伸出水面缠住了那个小东西，拎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和大海一样湛蓝的双眼微微弯起，黑色的头发和白皙的脸上沾着被海草不小心滴到的水珠，脸颊上一颗水珠随着她的笑容滑至下颔。可爱的人类女孩，让他想起人鱼的眼泪变成的珍珠，温柔洁白。

　　“嗨，谢谢，乌苏！”与美丽的外表不同，她的声音嘶哑地可怕，好像是用最粗糙的牡蛎壳摩擦礁石发出来的一样。

　　“卡利，”他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咙，那里的皮肤细腻而温暖，“给你的药水还是没效果吗？”

　　她微微眯起眼睛靠向他，把手里的袋子随便放在一边，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是啊，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抱歉，没能帮上忙，我真没用。”他的手移动到她脸上轻轻贴着，有些沮丧。

　　“这又不是你的错，”她牵住他另一只手，在他肩上蹭了蹭，没穿鞋袜的脚丫伸进水里，故意去踩他的鱼尾，“乌苏已经很厉害了。”

　　好痒……他轻轻一抖，然后尾巴小幅度而快速地摆动了两下。

　　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他低头看向安静依靠着自己的人类女孩，重新开始轻轻吟唱。

　　两年前意外受伤时在这里被她救起，不敢让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偷偷变成了人鱼的样子，只是尾巴的颜色还是没办法改变，不过倒是意外地很得她的喜欢。

　　他把尾巴举出水面，黑色的鱼鳞反射出微光。

　　“好像星空一样美丽。”她那时是这样笑着说的。

　　星空吗？他停止歌唱抿抿嘴，有些暴躁的把这个“漂亮的尾巴”用力拍向水面，溅起的水花泼到了她身上。

　　“哎呀，乌苏，我的衣服。”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她睁开眼小小地抱怨了一句，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却发现了他的怒气。可能是误会了他生气的原因，她叹了口气，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半跪在礁石上直起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别生气了，乌苏，我们再多试几次呗，最多就是不能说话嘛，没什么的。”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难听，但是脸上那个吻和耳朵感受到的阵阵热气让他苍白的皮肤泛起了一点红晕，水中的尾巴摆动的频率更快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

　　“你今天打算一整晚都跟我道歉吗？”她松开他的脖子好笑地看向他，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去翻那个袋子，“啊，对了，你看你看……”

　　脖子和半个身上贴着的暖意离开了，他有些不满，然后被她翻出来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看！紫色月见草！”她笑眯眯地把一株植物伸到他面前，“我帮你找到了哦！怕不够，我还特意多买一些，家里还有很多。”

　　他的心沉了沉，假装笑道：“啊，你找到了，这下药材就全了。”他早就该知道，她的家境似乎很富裕，找药材什么的根本就轻而易举不是吗？

　　看着重新坐下靠着自己的女孩，他心中思绪万分。

　　现在要怎么办？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种治疗嗓子的魔药了，连药材都找齐了，如果还是没有效果的话，她一定不会愿意来见他了，浪费了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没用又惹人讨厌吧？他以后还能用什么借口来见她？

　　不不不，就算药水能治好她的声音，她就更没理由来见自己了。她已经十四岁了，完好的嗓音加上日益美丽的外貌，她的父亲一定不会放任她继续留在这个简陋的海滨小镇了，她会被带回家，然后像海王的女儿们一样打扮得高贵美丽，然后……遇上一个让她喜爱的伴侣，而他就……再也不能看见她了。

　　……那么，现在就在这里施咒把她带走吧，带到最冷最黑的海洋深处陪着自己，害怕和恐惧就能让她只依靠自己这个唯一的熟人了吧？比起永远见不到她的话，把她关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不是吗？

　　这种想法让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只要一个咒语，就能把她变得和自己一样……

　　只要一个咒语……

　　他悄悄曲起自己的手指，黑色的雾气渐渐缠上了她的双脚。

　　只要一个咒语……

　　“那个，乌苏。”她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的手指和黑雾一起停止了动作。

　　“……怎么了？”

　　“如果……如果这次还是没用的话……”

　　还是没用？然后呢？叫他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吗？他抿紧嘴唇，黑雾继续往上蔓延，包住了她下半身。

　　“你……还会来见我吗？”

　　“……什么？”他愣住了，原本逐渐浓郁的黑雾一下子散去。

　　“你会来吧？”她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希冀和不安。

　　“你希望我来？”他觉得自己心头的焦虑像那团黑雾一样散开了。

　　“当然！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当然希望你来！”

　　……朋友吗？

　　“只要你希望。”他牵起她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留下一个吻，低头掩去眼里的神色。

　　×××一年后×××

　　×在大海最深最冰冷，连阳光都没有办法照射到的地方，有一片可怕的森林，所有的树和灌木林全是些会发光的珊瑚虫，它们看起来很像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它们的枝桠全是长长的、粘糊糊的手臂，手指全是像蠕虫一样柔软。它们从根到顶都是一节一节地在颤动，紧紧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放松。

　　穿过森林的小路，有一座白骨拼凑起来的房子，在珊瑚虫幽幽绿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恐怖。

　　ד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腿，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他看着海王这个最小的女儿爱丽儿，不能理解她的行为。

　　她是想要拥有爱情？还是拥有一个灵魂？

　　没有灵魂的人鱼和人类永远是不同的，人鱼不知道灵魂所能前往的世界是怎样的，这只是前人幻想的美好罢了。

　　人鱼拥有三百年的岁月，这让他们看开很多东西，容易因为小小的快乐而满足。人类的生命是那么短暂，但是他们的欲望却因此而更加浓烈，不知足的心让他们追逐着各种东西而疯狂痛苦。

　　当然，卡利是不一样的。然而，卡利的生命却同样短暂，而他的生命甚至比人鱼更加漫长，这常常让他陷入惶恐不安。等她死去之后，她那虚无缥缈的灵魂会去到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那他在剩余的生命里要怎么办？

　　“是的，请你帮助我。”爱丽儿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很正常，大海里没有谁不害怕他。不过她甜美的嗓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伸出一根触手碰了碰屋子中央的水晶球发出更亮的光芒，好让他仔细打量着这条想要灵魂的人鱼。

　　×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头发是火焰一般的红色，但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

　　这让他想起卡利，她一个月前出发回到家参加成人礼，她的父亲好像要为她举办一场晚会，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声音，但是她美丽的容貌还是让她的父母接受了这个哑女儿。

　　【我很快就会回来。】离开的前一晚她是这样说的，半年前她彻底失去声音以后他用了一个咒语，让他们彼此可以在心里对话，不过他更喜欢直接用说的。在心里听到的她的声音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女，而是像二十多岁的成年女性，有点沙哑，她还抱怨自己怎么没有早早用这个办法，那就省事多了。

　　【我可不喜欢天天被老师抓着练习礼仪，】她吐了吐舌头，【这里有我最爱的自由和最好的朋友，一个哑巴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用，肯定会早早就把我丢回来的。】

　　有了她的保证，虽然有些不安，他依旧微笑着看她离开。

　　这么说来，明天晚上她应该就回来了……

　　“海巫？”爱丽儿的声音惊醒了走神的他，然后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也许他能送给她一个完美的成人礼物！

　　ד我可以给你一服魔药。在太阳出来以前，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药吃掉，你的尾巴就可以变成人类的双腿。”他看着爱丽儿慢慢诱哄她：“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将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

　　她的眼睛很像卡利，这让他又有些迟疑了：“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都会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ד我可以忍受，”爱丽儿用颤抖的声音说。她想起了亚力克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ד要知道，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他干巴巴地背着书里的话，其实有的内容他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听起来似乎有点可怕。

　　ד我不怕！”爱丽儿说。但她的脸像死一样惨白。

　　“那么，好吧。”他已经提醒过她了，“不过想要一个东西时你就必须交出另一样等价的物品作为交换。”

　　“你要什么？”

　　“你要的是人类的爱，这会带给你不灭的灵魂，那么你就要交出你最珍贵的东西——你的声音——来交换，那是海底最动人的音乐。”

　　“我的声音？”爱丽儿呆了呆，“那我怎么告诉亚力克我是救了他的那个人呢，又怎么让他爱上我呢？”

　　呃。海巫大人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这个……”他不安地摆动着几只触手想着答案。看着他不自觉的小动作，爱丽儿忽然不那么害怕了。说起来刚刚海巫说的那些吓人的话更像在背书呢。

　　“海巫也不知道吗？”爱丽儿好奇地问，“海巫没有爱上过什么谁吗？”她想了想，说道：“就像海巫刚刚说的那样，有没有想让谁为您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呢？”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卡利的笑容，他们的手被牧师放在一起的情景……

　　说起来因为声音的原因，卡利也不那么爱说话。

　　“不要……掩饰，”他想着卡利的一举一动，慢慢说道，“在他困难伤心时陪伴着他……对他微笑……”给他包扎伤口，和他牵手，玩他的尾巴，帮他找药，听他唱歌，听他说心事，听他说海底生物的故事，依靠他，亲吻他……

　　爱丽儿神奇地看完了一向被誉为“恐怖恶毒”的海巫大人脸红的全过程，连他说的话都没听清楚。

　　“总之……”就在他回神看向爱丽儿时，她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够、够了！能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啊？我刚刚没听清……”

　　“那是你的事！”触手飞快地取来各种药剂混合在一起，在黑雾的引导下变成一个漩涡包裹住了爱丽儿，“现在，你开始唱歌！快点！”

　　“海巫，您好像脸红了……”

　　“……啰、啰嗦！快点唱！”

　　“……好的……”

　　黑雾把金色的小光团从爱丽儿的脖子里取出来，被他收进一个小海螺里。

　　“这样就好了。”他取出一个药罐，里面装的药清亮得像水一样，“拿去吧。”

　　爱丽儿脸色有些苍白地接过药罐，转身离开了森林，游向她的爱情。

　　他想了想，抽出一张海藻纸写了点东西，然后唤来一只海鳗：“把这个交给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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