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镇纪事

　　（一）
　　落樱镇，飞羽山。

　　初春时节，山坡上漫山遍野的樱花树含苞欲放，满目温柔的淡粉色。这片粉色的海蔓延到山脚下，在它的边缘，一些别致的房屋掩映其中。那是落樱镇以种树为生的农户们的住所；而一片矮屋中间那一处楼台高耸、视野极佳的大院，即是当地显贵杨尚书家的别业。

　　此刻，本应在山上巡视的树农们都丢下手中的职责，聚集在山坡上一棵幼小的樱花树前。

　　“太奇怪了，老汉我伺候了一辈子樱树，从来没见过这种品种！”

　　“啧啧，这颜色看上去真是妖异……”

　　“杨大老爷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山上莫不是来了什么妖怪？”

　　人们议论纷纷，对着那棵小树指指点点。这树是七年前种下的，六年间一直没开花，今年却突然开出了满树蓝色的花朵。它的蓝色如宝石发出的幽光，美丽却有几分诡异。人们既不由自主地被它的美所吸引，又感到一种被魅惑的危险与恐惧。

　　围观的人群突然自动分开，一个穿着天青色锦袍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帮随从走到树下。

　　那是杨尚书的长子，乡民们口中的杨大老爷。杨家虽是望族，但家风端正，诗礼传家，深受父老乡亲的爱戴。杨尚书在京城做官，杨大老爷时常来别业居住，乡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人们都常来请他拿主意。

　　杨大老爷抬头将那蓝色的樱树打量一番，捋捋胡须，沉吟道：“这花实在是异样得紧，我昨夜翻遍书籍，书上都说樱花只有粉白两色，从未有人记载过蓝樱。再者，我们这飞羽山上历来只种粉色樱花，突然出现如此异象，只怕是不祥之兆……”

　　他身后一个幕客连忙点头称是：“大老爷所言极是。况且，在这一片粉色中杂入一点蓝色，飞羽山的美景也不如以前纯粹了。”

　　人们纷纷赞同。这满山坡的粉色花海是历代乡民们引以为傲的景致，一抹蓝色在其中显得那么突兀，简直有点刺眼。

　　“那咱们砍了这树吧。”一个汉子看看杨大老爷的眼色，扛起斧头向前走去。

　　人群向后退了一步。以这汉子的臂力，定然能一下将树劈成两段。汉子显然也对自己的力量感到骄傲，他嘴角上扬，一手全力抡起了斧头——

　　“不，不要——”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一跃而出，扑在树干上。汉子大吃一惊，立即想收回斧头，但臂力已出，难以控制，斧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直飞入一旁的泥地。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那抱着树干的小孩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斧头正插在他脚下，他低头一看，忍不住发起抖来。

　　“混小子！找死吗！”一个老头从人群中跳出，奔到孩子面前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将他狠狠揪了出来。

　　人们自然认得，这身穿灰色布袍、像一只小瘦猴一样的男孩名叫陈阿树，今年才七岁，是老陈头的宝贝孙子。老陈头命不好，老婆死得早，三年前儿子媳妇又双双病亡，家里只剩这个小猴子。老人家一辈子以种树务农为生，为人老实憨厚；这孩子又伶俐乖觉，深得大家喜爱，所以祖孙俩常常受到乡邻们好心的接济。

　　此刻陈阿树被爷爷揪住耳朵，疼得呲牙咧嘴，连连跳脚。滑稽的样子惹得乡亲们都笑了起来。

　　“爷爷，你们不要砍树吧！”陈阿树一面躲避着爷爷的巴掌，一面抱住爷爷的腿耍赖。

　　“怎么不砍？杨大老爷都说了，这树留不得。你管它作甚！”老陈头气急败坏地把孙子往一旁拖。

　　“不要啊！你们看，这树怕得发抖哩！”阿树赖在地上，乞求地四下张望，“叔叔伯伯，求你们不要砍它了吧……”

　　人们都善意地大笑。这孩子也是倔强，在地上拖得满身是泥也不肯走。一双大眼睛里含着泪光，已经快哭出来了。看样子今天他是铁了心要护住这棵树。

　　一棵树有什么要紧？大人们只觉得这小孩笨得可爱。

　　“小畜生，再不走老子打断你的腿！”老陈头发了火，弯下腰要将孙子强行抱起来。

　　“哈哈，算了算了。”杨大老爷见祖孙俩僵持不下，连忙走过来打圆场。他右手微一用力，就轻松地将阿树从地上拉了起来，笑着说：“别闹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树就留下吧。”

　　“真的？”阿树立即停止耍赖，眼睛滴溜溜地转动。

　　“叔叔从不骗人。”杨大老爷爱怜地摸摸阿树的头。他没有儿子，看到这个生龙活虎的小孩实在是喜欢得紧。这孩子为一棵树如此难过，赤子之心，也着实打动了他。

　　“就算是什么不祥之物，以我杨家百年厚德，也不怕它作祟。”杨大老爷向众人挥挥手，“既然这孩子卖命保护它，也是它的造化。就随它去吧。”

　　“是。”众人点点头。他们本来也不拿一棵小树当一回事，只是嫌它怪异，在这看起来扎眼。既然杨大老爷都说不用怕，他们也无所谓了，不去管它，让它自生自灭就好。

　　（二）
　　陈阿树跟着生气的爷爷回到家，心里又委屈又担忧。

　　委屈的是他明明看见树怕得发抖，感受到它黑色的恐惧，为什么大人们都不相信他的话，还要笑话他呢？

　　担忧的是虽然杨大老爷当着众人的面许诺他不砍树了，可谁能保证他说的是真的？万一杨大老爷等他一走就把树砍掉怎么办？大人们都喜欢骗人，就像他的妈妈本来答应说每年都会给他做新衣服，可是她突然就死了，永远不再回来，再也看不见他长得多高、是胖是瘦。

　　他决心等爷爷晚上睡着了，再偷偷跑上山坡看看那树还在不在。

　　乡里人睡得早。吃过晚饭，老陈头就上床睡觉了。阿树僵硬地躺在床上，听见爷爷鼾声一起，立即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轻轻拉开门闸，钻了出去。

　　“大黄，你别叫，明天给你好吃的。”他对着院子里的大黄狗眨眨眼，大黄懂事地摇摇尾巴，没发出一声吠叫。

　　夜幕初降，深蓝色的天空还没有星星。杨家大宅灯火通明。阿树凭着一线微光，轻车熟路地越过篱笆，跑过小桥，绕开山间树枝石块，很快便找到了那株蓝色的樱花。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夜色之下，那妖异的蓝色花瓣也不那么显眼了，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它。他放轻脚步，靠近树干，伸手轻轻摸了摸最低垂的花枝。

　　他刚做完这个动作，突然吓得跳了起来。

　　树干背后一盏灯笼亮起，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站在树下。

　　陈阿树本能地逃了几步，而那人并没有追上来。他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看，只见那人也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在灯笼温馨的黄光下，陈阿树看见那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梳着双鬟，几缕柔软的头发垂在肩上。灯光下他的眼睛忽闪忽闪，好像害羞地想要跟陈阿树搭话。

　　陈阿树不害怕了，转身走过去，问道：“你是谁呀？”

　　走进以后他看清那是一个女孩子，面目清丽，肌肤莹白，穿着蓝色的长裙，发间系着蓝色的缎带。陈阿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干净的女孩，油然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紧张。

　　“我是阿蓝。”女孩朝他粲然一笑。

　　这下子轮到陈阿树害羞了，他局促地摸摸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自我介绍都忘了。

　　阿蓝举着灯笼，好奇地凑近他的鼻子盯着他，好像在观察一只脏脏的小老鼠。陈阿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正要闪开，阿蓝突然说：“你是陈阿树！”

　　“你，你怎么知道？”阿树很惊讶，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孩子。

　　“你可有名了，我们都认识你。”阿蓝兴奋地摇晃着灯笼，“你就是救了这棵树的那个孩子！”

　　“啊，你们都知道了？”阿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棵树很好，我只是不想它死掉……”

　　“为什么？”阿蓝咬着手指看着他。

　　“因为死了就不能活过来，世上的一切都看不到了……”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它很好呢？”阿蓝打断他，抬头看看垂下的花枝，蓝色的花瓣在灯光下流光变幻，“它这么奇怪，跟正常的樱花太不一样，我以为人人都会讨厌它。”

　　“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就要被讨厌？”阿树大惑不解，“我也跟其他孩子很不一样，可是我觉得我很好。”

　　阿蓝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想从他身上找出什么奇怪的结构，譬如第三条腿或第三只眼，要么就是隐藏着的鱼鳞、牛角。

　　“不不，我是说我的想法和他们不一样。”阿树看出她的误解，连忙解释，“比如说，我能跟大黄说话，我看见草木也有害怕有快乐，我能听见风在讲故事，它会告诉我山那边的秘密……但其他人都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阿蓝笑着拉住他的手，“我也是大黄的朋友，它经常跟我说起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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