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盲人和蛇

　　1.

　　我喜欢在开满了紫色小花的草丛中飞跑，或者在满月的日子站山崖上啸叫，或者在新雪上踏出几朵梅花。遇见一棵开满繁华的野李树，我昂着头静静欣赏，落花纷纷时我泪如雨下。它们都说，我有些“痴”。只因我是具狐狸身，血统再精纯、修行再用心，终究不过只兽。

　　如果没有猎狗这种顶讨厌的东西，我的狐生还算完美。

　　我就这样吟风弄月地活了三百年。眼见着跟我同一个夏天出生的族亲们此时都已经幻化成人型在人世到处走动。我央他们带上我，他们只是嘻嘻地笑，阴阳怪气地说：出门修行，带只“长毛野兽”诸多不便。切，他们怎么知道我私底下管他们叫长毛野兽？

　　三表哥不嫌弃我——我猜这都是为了我跟他有婚约。今冬雪下得大，我食素多日，伏在窝里，实在有气无力。他卖弄一样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着红衣的清秀少年，他伸伸胳膊、动动腿，又撩一下乌亮的长发，从怀里掏出鼓囊囊的荷包，在手中颠了两颠，笑眯眯地望着我。

　　切，这骚包红狐狸！

　　少年俯下身，将我放在脖颈上一绕，顺手抚了抚我的背：“你这毛色倒是与我这红衣相得益彰，瞧着也华贵。”

　　我懒得计较他这种明着吃豆腐的小动作，朝山抬抬前爪，说：“走。”

　　青腰山下有个很大的镇子，麒麟镇。拱辰门下车马如流，胡阿九（三表哥在族里行九）掐着细长的指头算了算说，今天逢集市，有得吃。

　　“胡饼刚烤出是极好的，得偎着炉子趁热吃才行；油锤炸得焦酥，还可以再来二两；烤羊腿非得西头曹家的才好，皮焦肉嫩……”

　　他念经一般念叨着，我口水滴到他衣襟上，随意抹了抹：“我想吃狗肉汤，兴许吃了就不怕猎狗了。”

　　阿九嘻嘻地笑说：“猎狗再凶，不过是畜生，当心人才是。”

　　切，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人。春天时候，岭上山洞里常走来成双成对的人，他们互相剥个精光，然后像蚓一样缠在一起，光润的皮肤在月色下宛如上好的锦缎。看上去弱不经风，经不得一爪子。

　　集市甚热闹。人声喧哗，那食物的香气也浓郁、热腾腾地。我忙皱着鼻头，深吸几口。

　　路过一家皮货店，墙上挂满了整张的狐狸皮、水貂皮、山羊皮，房檐下还悬着一串狐狸巴。我只觉着后背一凉，五脏六腑一紧，便觉得天旋地转，眼看要跌在地上。

　　胡十四及时理了理他这白狐围脖，拿手攥了攥我的爪子。他的手指细长有力，借着这一握，我也回了魂。

　　“那些落了个身死皮不存的，多是没有灵性的。修不得人身，早晚是这么个下场。”胡十四轻声说道。

　　“我也变不成人。”我颓然地小声嘟囔。

　　“你不一样。”他说，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头。

　　路过的那些雌的小人儿，都不住地拿眼风偷偷扫他。我突然发现，这厮做人还挺成功。若是走采补这条道儿，不出百年便可飞升也说不定。

　　脑中不禁浮现胡十四在仙乐中飞升而去的样子，而我仍是一头长毛野兽的样貌，猥琐地伏在地上膜拜。心下便觉得有些怏怏，干脆闭上了眼养神。

　　胡十四熟门熟路地走着，雪静悄悄下了起来。他不知打哪儿摸出了一把油纸伞，撑在了头上，免得被雪打湿了我们的毛发。嗯，在我们这一辈狐狸中，十四算是顶讲究、顶上道的。

　　东拐西拐，进了僻巷一间小馆子。大锅里煮着整鸡、整鱼热气腾腾，一个粗黑的汉子在大案板前揉着面。

　　“掌柜的，来一只鸡、一碗素面。”

　　十四捡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将我随意地放在一旁的长凳上。

　　饭菜端来后，我适时地出溜到了地上。十四斯文地拿筷子吃着面，将那烧鸡分了一份，放在脚边。

　　这时候店里没什么人，在店里照应的是个穿着灰色衣裳的小姑娘，衣裳很破旧了，却浆洗得笔挺干净。

　　我趴在十四脚边只顾得小心翼翼地吃。后来我想，若是能注意到十四的眼神，也不会是那么个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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