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光芒

　　今年十八岁的他，曾是个孩子

　　至二十一世纪

　　至九零后模糊的童年与模糊的未来

　　舞台的幕布拉起吧

　　*

　　阳光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童年是怎么开始的了。

　　只记得自己有记忆以来已经有了彩色电视，在外婆家客厅的角落里，稳稳地架在一个有各种神秘抽屉的柜子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褐色。

　　包括天空。

　　还有外婆。

　　一切。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四岁那年澳门回归。他记忆中第一次学会的歌就是那首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名，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每天电视里都会不厌其烦地放这首歌，配上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敬礼，所以直到现在他都能一字不漏地唱出来。然后眼前就是那两个小学生在敬礼。

　　他一直都不知道Macau是谁，直到初中。

　　外婆家永远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他人生中最能令他心安的香味。

　　成都夏日来临下爆雨的时候，墙上的霉就会顺着天花板蜿蜒爬行，将角落全部占领，有时候还会顺着吊灯的电线开花，墨绿色的一片片。
　　而雨水就拍打在那扇很难关上的窗户上，冲刷着它坚实的、有印花的厚玻璃，像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窗帘，外面就是黑色的夜。

　　外婆家家具很简单，客厅里只有一个折叠长椅，一个可以收起来的折叠桌，一个弹簧跳跳床。他和哥哥小时候就在这上面度过极其简单而动态的幼年。

　　只有一个洗手台，在厨房，而厨房就只是进门右手边一个狭窄的窗头。卧室也只有一个。有一个阳台。水泥的。

　　对于阳台，他就只有一个回忆，那就是在那上面和哥哥打着挤往楼下扔甩炮。外婆过得很节俭，也很严厉，从来不会像父母那样乱给阳光和哥哥零花钱。春节什么烟花都买不起，就只有买最便宜的黑蜘蛛牌的甩炮。红红的一小块，像迷你山楂卷。使劲往地上甩，就会啪的一声爆炸。两兄弟还买得起一种炮，叫擦炮。跟甩炮长得很像，只不过是黑色的，将其中一头在盒子上火柴一样轻轻一擦，然后飞快地扔出去，时间一到就会迅速炸开一个火花然后消失。

　　客厅里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块钟，只有“3、6、9、12”四个数字。对面的墙上则贴着一张长长的贴画，上面画着梅树，写了一首诗：
　　“墙角一只梅，临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那是他人生中学会的第一首诗。外婆诱导(逼迫)他背的。第二首是在母亲的百般劝导(逼迫)下背住的《春晓》。

　　阳光不明白为什么要背诗。他最讨厌的就是背诗。还有做算术题。他只想玩，敞开了玩。和哥哥一起在院子里和其他小孩一起玩。

　　可是每天下午五点吃晚饭过后，外婆就会逼着两兄弟做算术题，做对一道给一毛钱。当天对得多的多奖励五毛钱。

　　院子里有个女生，喜欢穿白色的带有碎花的裙子，有点泛黄，不过不是什么大碍。

　　白裙子有一副塑料的玩具听诊器，绿色的，比正规的听诊器小一倍。她还有胶泥配送的塑料小刀。所有的小孩都会围着她转。她最喜欢扮医生。其他女生会把五颜六色的胶泥捏成一小坨一小坨，搓成丸子，当做药丸。她们就扮演白衣天使。

　　阳光什么都没有，天天穿着背心，甩着光膀子就跑到院子里和她们一起玩。女孩子们也很乐意，他特别好欺负，全院子里也只有他愿意扮演病人。

　　外婆虽然很宠阳光，对他懦弱的性格时常充耳不闻，但却笑他当病人。
　　“要当就当兵！当医生！当什么病人啊！你傻啊！？”

　　阳光很受伤。院子中央有一排树，树下有成堆的报纸架。报纸架的外型像一大把铁伞，伞的下面就是玻璃架，里面夹着报纸。绿油油的一片。

　　他半夜跑到院子里，就爬到那上面去，坐在支架上，把自己死死镶在铁伞下面。

　　终于静下心来了，他才开始想，为什么不能当病人。

　　只有当病人才会受到关注，被人关心。

　　他想受到关注，被人关心。

　　为什么不能当病人？

　　外婆家院子里有一个工厂。不如说，院子是围绕着工厂形成的。外婆告诉他厂里是做压高压电线的金属零件的。在它还做工的时候，常常有金属敲击的声音传来。

　　成都的冬天不下雪，雪白的蒸汽就从那漆黑的烟囱里不断地喷出来，在冷空气里凝结成雨夹雪。

　　阳光常在旧篮球场里漫步，想象自己融化在这片被浓浓蒸汽包裹的雨夹雪之中。有些瞬间蒸汽会将阳光严严实实包裹住，像厚厚的雾，四周一圈都伸手不见五指。这时他才会感觉自己很安全。他安全地隐藏在这里，这片只属于他的蒸汽里，这座工厂里，外婆家的院子里。

　　没有人可以找到自己。

　　夏季，工厂附属的澡堂里会有成群的女工在那里洗澡。她们从遮掩得不严实的门里成群结队地走出来，有的只是裹着浴巾，有的穿着睡衣。每人抱着一塑料盆，里面装着肥皂或一小瓶香波，头发湿漉漉地挂在两肩，裸露出来的白皙皮肤在夏日太阳的照射下闪着亮晃晃的光。

　　院子里的一个小流氓，被称作龙哥，就会跟阳光和哥哥一起蹲在小卖部前面的台阶上偷看浴室门里面没来得及遮住自己雪白□□的女工，一边发出像猴子一样“叽叽”的笑声。阳光也跟着一起憨笑，看到浓密的腋毛时三个人常常笑作一团，上气不接下气。

　　但大多数时候他仍沉迷于冬季的白雾，在那个破旧的操场上，听着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和工厂里金属碰撞的回声。在梦里，那些女工无数次从白雾里穿出，穿着睡衣，肩上搭着湿漉漉的头发，大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

　　外婆对哥哥极其严厉，但哥哥生下来就是个天生的小痞子，和龙哥这个大痞子(其实也就比哥哥大两岁)相见恨晚。两人常去偷厂里食堂的粉笔，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到处乱画，玩得最多的就是井字游戏。因为很难打扫，天天都有人到家里来告状。外婆就会把哥哥骂个狗血淋头，站到门外去反省。但是哥哥从来不恨外婆。

　　下雨的那个晚上，窗外地上粉白色的圈圈叉叉正被一点一点冲刷干净，哥哥就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那些雪渍消失殆尽。

　　阳光站在哥哥旁边，手里拿着晚饭的半碗面，问他：“你吃不吃？”
　　哥哥摇头。

　　阳光就也陪他发呆。一边吸溜溜把面吃了。

　　“我问婆婆那个食堂是干啥的。为啥不开。”

　　雨越下越大了，一卷一卷，锤击着大地，发出擂鼓般连贯的巨响。

　　“是干啥的？”

　　“…是以前搞‘人民公社’的。就是所有人搞到一起吃饭，那个时候饿死了很多人。”

　　“啥子是‘人名公设’？为啥子一起吃饭就会饿死？”

　　哥哥也不知道。或者是不完全知道。

　　“因为他们打架，那些想吃更多的争得凶，打不过的人就没吃的了。”

　　“好坏啊！那要吃东西就必须打得凶嘛！”

　　“是啊。以后如果还要争，我就跟龙哥两个人去打架，把我们厂里头人吃的饭都抢过来。然后我来分，公平地分，每个人都吃得到饭。”

　　接着两人沉默了。

　　雨变小了，远处篮球场上的两个巨大的铁皮箱发出幽长的“呜呜…”的声音。

　　哥哥说：“婆婆让我把粉笔还回去。”

　　“哦。”

　　阳光看了看哥哥，觉得他变得很帅。

　　于是哥哥就端着那盒残缺不全的粉笔，从家里出发。

　　他路过那一排排铁伞一样的满是灰尘的报纸架，穿过那群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女工，她们的笑声穿破了清晨的雾霾；他穿过篮球场，篮球场一侧的两个大铁皮水箱挺着个大肚子，向他致敬。他从迷雾一样的蒸汽里走出来，像是刚刚穿过成都慵懒沉寂的二十世纪末，蓄满了精力，来到那个食堂的门前。

　　他想，他要好好道歉。

　　*

　　阳光一向不爱说话，每次都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傻笑，到五岁都还在尿床，一到冬天就变得通红的脸上经常挂着鼻涕。他从小就长得瘦弱，伤风感冒每换季节就不会少。后来猛吃补品，补成了又短又肥的矮墩小胖子。

　　哥哥说他是娇生惯养的傻肉墩儿，碰到啥事儿都会惊叫唤。以后上学一定会因为不敢举手而被自己的尿憋死。

　　因为自己被补成胖子，段时间天天被哥哥嘲笑，再加上父母马上要带着他搬家了，变得极其怨恨父母。他不想搬家，不想跟哥哥和外婆分开。然而很快就把这段怨恨转移到了对学校的抵触上。从学前班入学第一天开始，他就极力反抗，一逮着机会就哭闹撒泼，跟老师拼命。

　　最开始老师还会打电话给他父母，最后妈妈或是爸爸就只好来学校把他接回家。可是后来大人们就渐渐习惯他的无理取闹了，两个常被他闹得精疲力竭的女老师会在他哭喊的时候极其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又一次还指着他哭得扭曲的脸说：“你发现没有，胖娃儿哭的时候眼睛是眯起的。”

　　阳光哭得更用力了，声嘶力竭，委屈至极。老师就只有罚他去站厕所慢慢哭。最后他就不哭了，开始识趣地赔笑脸，卖乖，老师才允许他去厨房弄点吃的。

　　可是他已经错过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蛋花饭了。

　　那天晚上阳光生自己的气生了很久。

　　他后悔自己为了能吃到晚饭而露出谄媚的笑容。他跑到一楼，钻到最底层楼梯的隔间里生闷气。

　　把自己堵死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他才感到安全。就像在外婆家的铁伞下面，或是操场上那短暂白色蒸汽的包裹之中。没有人可以找到他。

　　他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和Macau很近。

　　Macau顺利回家了，他最后会去哪儿呢？

　　剧名就叫做“飞翔”
　　*

　　阳光发现自己会飞是上幼儿园大班时候的事情。

　　刚开始脚尖只能离开地面一点点，后来能摸到书柜了，再后来能飞到天花板上去。他常趁家中无人，自由自在地漂浮在半空中，聆听窗外鸟语夜啼和细雨柔风的低吟。

　　这件事只有哥哥知道。虽然六岁生日以后两人就分开了，但阳光总是将平时的恼怒怨气憋在心里，唯独再次见到比自己大三岁的哥哥时才倾肠一吐为快。

　　后来在他二年级的时候，外婆去武汉拜访亲戚，哥哥在阳光父母家寄住过一段时间。经常在半夜，爸妈都睡觉了，哥哥才爬起来用自己捉的蝉拴上红色的棉线，在半空中遛遛，逗他。

　　阳光这时会打开台灯，调到最微弱的灯光，再毫无忌惮地漂浮在房间的中央，听哥哥讲故事。

　　外婆给哥哥讲，哥哥给他讲。

　　从熊家婆，月亮船，农民与蛇，十二生肖，到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狼来了，小红帽，白雪公主，安徒生童话，再到十万个为什么，动物世界，少儿百科大全。哥哥自小便自通文章书法，天赋了得，再加上外婆严厉的教导，文墨一类的工作活路他喜爱得不得了。他告诉阳光，故事是有灵魂的，可以教会你老师都教不会的东西。哥哥承担起了阳光的父母从不扮演的故事人的角色，给阳光的童年倾注以童话的柔和美和科学最初神秘诱人的色彩。

　　那时家里的旧东西都还没扔。阳光雪白的棉被套上都有外婆绣的红色百合剪纸花纹，或者靛蓝的雪花青纹，墙上挂着一个紫檀色猫头鹰挂钟，靠近嗅嗅有淡淡的香味。猫头鹰金黄色带大瞳孔的眼珠会四处转，到他家玩的小朋友都很害怕，独阳光和哥哥两人对其喜爱有加。

　　存在于阳光童年最大幻想阶段的乐事之一，就是跟那个猫头鹰对话。可是猫头鹰老是要说些阳光认为迂腐的话。哥哥说，一定是因为它年纪太大了，老爱管闲事。

　　“哥哥叫我不要把会飞的事情告诉别人。”他一次独自在房间里的时候对它说。

　　“咕咕噜咕咕，不要对别人说。”它回答，“不要信任何人。”

　　“怎么呢？”阳光问。

　　“咕咕噜咕咕。人们相互背叛。”它用那低沉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

　　“不对，你这老东西。”阳光生气了。

　　“咕咕咕，轻信别人是愚蠢的行为。”它仍不改教条的语气。

　　“你才蠢呢！大蠢蛋！”阳光生气地跳到床板上，冲上前去，粗壮的小手臂一扭，将钟摆卸了下来。

　　猫头鹰金黄色的眼珠停止左右旋转，定定地移到中间来，盯着阳光。一颗几乎有松露那么大的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从它眼中渗出来，骨碌碌滑过那紫檀色的小脸，落到雪白的墙上。

　　它委屈地说：“都是□□害的。都是□□害的。”

　　“什么是□□？”

　　阳光摇着那年老的钟摆威胁说，要是再说蠢话就扔掉它换上新的电子钟。

　　尽管时常受不了猫头鹰低沉沙哑且滔滔不绝的告诫，阳光和哥哥都不是厌旧的人。他们极眷恋老东西。

　　只要是从外婆那里拿过来的东西都有猫头鹰钟那样的香味。比如一个他同样钟爱的旧本子，封面被封了一层青底白花的棉布，每次打开都可以从那乳浆一般平滑浆黄的纸页里嗅出浅浅的花草药香。

　　阳光一次用哥哥的蘸水笔在那纯净得可以滴出水来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陽光，”

　　他问猫头鹰：“知道今年是多久了吗？”

　　猫头鹰摇摇钟摆，越摇越快，最后转晕了，半天，抱怨：“我…我不记年份。”

　　阳光得意地说：“大前年一九九九年，我考你，今年多少年？”

　　猫头鹰突然一惊，未语。

　　见对方回答不上来，阳光兴高采烈：“二零零一年啦！”

　　于是在本子上补充完：
　　“陽光，二〇〇一，六歲。”

　　放下笔，他满足地把本子放在胸口，再次漂浮起来，在那个充满陈年旧物的金色房间里，沉浸在世界迈向千禧年第一年的美好祝福中。

　　只是那个猫头鹰中，好像是坏掉了，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过了几天，连钟摆也停了。

　　阳光隐隐做着恶梦。某个微弱嘶哑的声音正从他稚嫩的记忆里慢慢消退。来自上世纪沉痛的警言哀尘，还未来得及将他卷入那浩荡的滚滚忧伤中，就被这一代所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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