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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碧枝年年
【一】
春困秋乏夏打盹。方谙立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托着腮,一点睡意都没有。
唉。
又是一声叹息。
回头看一眼窗边正直着身擦桌子的那一位,又忍不住唠唠叨叨。
“诶,我说你这件黑衣就不能换一件么?我说你成天介的能不能别老板着个脸,谁欠你多少钱似的,你看看客人都被吓得不敢进门来了……”
擦桌子的人把抹布一扔,僵着脊背挺直,像一棵度冬的松柏。
“欠钱的,你。”
方谙面皮抖了一抖,瞬间缩水一圈,舔着脸笑道:“嘿嘿,嘿嘿,那啥,我厨房里还煲着汤,嘿嘿,我这就去瞧瞧……嘿嘿,给你做了你喜欢的浮骨汤。”
话音落,一溜烟儿跑了。
名副其实的一溜黑烟。
黑衣男子顿了顿,没说什么,拿起抹布来继续擦桌子,仿佛这是顶顶要紧的事情。
方谙把饭摆上桌,讨好的递了筷子到男子面前。
“十,多吃点。”
男子拧眉,盯着汤盅看了半晌,道:“浮骨汤……”
方谙把筷子硬塞到他手里,拿起汤勺往碗里舀,一边洋洋得意地吹嘘:“我在里面加了人心。听说这法子不错,或许能早些化你的劫。来,试试看,小心烫。”
男子却猛地站起身来,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厉嘲讽。
“人心,最脏。”
话落长袍衣袖一扬,一盅汤尽数洒了,碎瓷飞了一地。
方谙长声哀叹:“好容易得来的人骨,费了我多少心思才熬了这一盅汤,你你你……“
男子回头,冷笑道:“费心,不必。”
不必你费心,既然如此勉强。
可尽管吃力不讨好。方谙一向如此,且乐此不疲,屁颠屁颠又钻到厨房离去重新开了火。
【贰】
碧枝为花妖。由一株不会开花的树化来。但她说,她是一只花妖。
方谙刚刚收拾好泼了的浮骨汤,在小院里挖了个深坑,想要把碎掉的汤盅汤碗汤匙一干盛装过浮骨汤的物事都埋了,碧枝就是这个时候循着味儿来的。
她坐在围墙上,晃悠着一双小脚,笑得有几分天真。
假意为之的天真。
“喂,这么好的东西,葬了多可惜。”
“可惜?”方谙笑一笑,“我不觉得。”
碧枝从墙上跳下来,走到方谙身边,伸出了手,眼中霎时有其余的光芒闪过。
“给我。”
方谙痴痴地,竟然十分依顺地将手中的竹篮递了过去。
碧枝挑开了眼角,风情万种地笑开。
“乖,真听话。”
她的手堪堪触到竹篮,却叫一簇火光惊了回来。
她回头,见着不远处立了个黑衣男子,眉目不清。
碧枝警觉,喝问道:“你是谁?”
“十。”
“树妖,你闯了进来,妄图抢我的浮骨汤,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是谁?”方谙此刻已经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竟然不觉间竟然着了女子的道,气急败坏,指着碧枝连声骂道:“呔,小树妖,今日你不给本大爷赔礼道歉,本大爷跟你没个完!”
碧枝脸一红:“呸!你才树妖!你全家都是树妖!我是花妖,好好看清了,本姑娘是花妖!”
“哪有这么丑的花妖……”方谙故意挑衅,“小树妖小树妖小树妖……”
碧枝生得极美,方谙这话纯粹是无中生有。黑衣男子看得不耐,淡淡一声:“够了。”
方谙即刻哑了声。怯怯望他一眼,不敢说什么了。
笑话,凭他的修为,碧枝动动小指头就能掐死他,还是离靠山近点为好。靠山冷点是冷点,起码不会要了命。
男子看向碧枝,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碧枝也不惊不恼,安安静静站着任由他看。
男子“唔”了一声,略一点头,道:“花妖。”
碧枝笑,捏了兰花指将鬓边散下的碎发挽到耳后去,冷笑道:“总算还有一人眼未盲。不愧为十。我今日来,是来送你一分造化。”
方谙一双大眼晶晶亮:“哎呦喂花妖姐姐您早说啊,我也不至于冒犯了您。您看看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这就给您备着去。”
碧枝斜睨了他一眼,道:“我要浮骨汤。”
方谙如临大敌,立刻退了半步,将竹篮紧抱在胸前,颤声道:“不成。”
“得了,我要的谅你也给不起。”碧枝无所谓地笑笑,对着黑衣的男子道:“十,这一个负心人,就是那叫我永远不得开花之人。我多年修为毁在他身上,我想,你替我杀了他。这样或就可解脱了我。”
“死?”
“是。”
“不死不休,绝无反悔。”
“我知道,”碧枝淡淡笑,“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来找你。”
方谙又靠近来,从怀里摸出个金箔封皮的簿子来,又从袖子里摸出管狼毫笔,放在口中抿了抿,一脸期待地看着碧枝,道:“花妖姐姐,说吧说吧。”
碧枝==。
“说什么?”
“说说你和那个负心人的故事啊,快点快点。”
碧枝瞧着方谙,又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黑衣男子,奇道:“这是十杀人的规矩?”
“规矩么……唔,这倒可以考虑考虑。”方谙捏着下巴沉吟,又“啊”了一声,催着碧枝:“不管了,你先说说看。每接一笔生意我都得要白纸黑字记下来,将来好传给上头看的。”
碧枝挑眉:“上头?”
方谙叽叽喳喳:“对啊,万一那些人有朝一日故意找茬,一笔一笔记下来了的谁还敢说些什么……”
碧枝继续发问:“那些人?”
方谙眸色暗了暗,终于敛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花妖,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探听的。”
碧枝闻言,娇笑了一声,转眼又坐到了围墙上去。风送着她突然温柔起来的嗓音,犹如梦呓一般。
【叁】
碧枝三百岁的时候,还是一棵会开花的树。她是一棵杏树,年年杏花绚烂地开。
碧枝成形未久,一般刚刚成形的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观看尘世,碧枝却恰恰相反。她对凡人俗世一点兴趣都没有,平日里只化在树躯里修炼,只有每年杏花开落之间的那些日子,她才会出来看一看。
看一看,就又觉得倦怠,于是就将自己锁在杏花里沉沉睡去。
那一日她睡醒了,见着树下走过一个长衫落寞的人,眉间凝了浓重的哀愁。
碧枝撇撇嘴,冷笑道,庸人,自扰,真是无趣。一时起兴,随手摘了片杏花弹去他面上。刚落过雨,那杏花花瓣上还带着水珠,竟然粘在了那人面上。
那人惊觉,昂首向树上看来。碧枝掀了唇角笑,看什么?凡人又不能看得到她。碧枝于是一点不惊慌,反倒觉得地下男子呆愣的神情有了几分趣味,索性一扬衣袖,挥落了一场杏花雨。
花雨中她听见了男子温润的声音,唇边的笑一下子凝固了。
“姑娘怎么去到那样高的地方,要是摔下来可如何是好?”
碧枝大惊失色:“你你你……你能看得见我?”
“姑娘说的是什么话,”男子蹙眉,“日光朗朗,我怎么会瞧不见姑娘?”
碧枝听了这话,大笑了几声。
“唉,你方才问若我掉下来该如何是好对不对?”
“是,姑娘还是早些下来,未免……”
未等他说完,碧枝已经纵身一跃,娇俏的声音落在树下那人的耳里。
“我若是掉了下来……那你就接住我啊……”
封阙到底还是没能接住碧枝。但是他在碧枝落地之前,义无反顾地做了垫子。终究人肉垫子和青草垫子那个更软和些碧枝也说不清楚,反正她是没有痛觉的。而况,封阙到底也没让她觉得痛,只是他太瘦了些,骨头有些硌得慌。
碧枝趴在他身上,脸对着脸仔细看他。看着看着,觉得有些难得。
嗯,这个人长得挺好看,也难得的不惹她厌烦。
碧枝不觉得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有什么不妥,但封阙却叫她看得红了脸。
封阙清咳了两声,推开碧枝站起身来。他理好了长衫上叫碧枝压出的褶皱,这才拱手,道:“在下失礼了。”
碧枝瞪他一眼,恨恨道:“酸腐!”
她本意不过是恼他作了这样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来,毁了她好不容易起的兴致。碧枝说完这两个字,转身就要走。却叫封阙一把拉住了。碧枝愤愤回了头,喝道:“做什么?”
封阙叫这一声吼吓着了,却死死拉着碧枝的长袖不松手。等了半天见碧枝终于也没有了再发火的迹象,这才带着几分怯意,嗫嚅道:“男女授受不亲。敢问姑娘家在何处,改日我也好请了媒人去提亲?”
“你要娶我?”碧枝诧异道。
“是。”
碧枝登时甩开了他的手,她定定看了他半晌后,却突然笑出了声来。
“你娶不起我,”碧枝说。
“在下家境贫寒,也实在给不起什么。”封阙咬牙道,“但只要是姑娘所爱,我会为姑娘拼尽最后一份气力。”
碧枝却转身,寒了齿颊,声音遥遥落尽封阙的耳里。
“我是妖,和我在一起一日,便会损你今生十年寿命。这样……你也还愿意娶我么?”
杏花如雨,不见伊人影。
【肆】
第二日碧枝是被一连声的呼唤吵醒的。
她揉着眼睛,眼皮掀开了一条缝往树下看去,瞧见昨日的那个男子穿了一袭红袍,墨如点漆的瞳孔里溢满了水样的温柔。他见着她醒来,冲她大力挥舞着手中的花球,朗声道:“姑娘,我来娶你。”
他仰头看着她,只与她说了一句,竟叫她一寸寸软了心肠。
“我不惧姑娘为妖,也不畏损了寿命。姑娘若肯嫁我,我笃信一日便胜过余生十年。”
碧枝坐在杏树上笑望他:“若我不答应呢?”
封阙冲她扬了扬手中的花球,目光中闪过狡黠之意:“姑娘不允,我就将这花球系在这杏树枝上,不娶了姑娘,便娶了这棵杏树何如?”
碧枝从树上飞身落下,伸手去扯他发端,恨恨道:“你明知这杏树也是我……”语气却突然软了下来,“你可想好,我未曾对你有半分虚言。你若是执意要娶我,与我在一起,最多也不过七日可活。”
“我已经想好了,”封阙伸手抚上碧枝的脸,“只是我这样做,会不会对你也有所妨害?”
碧枝又是一愣,片刻后明白过来,笑着说:“你拿命来祭我的修行,我还要承你一份恩情。”
“我又不需要你偿还,且收着就是了。”封阙得了碧枝的允诺,也不再拘谨,一把将碧枝揽入了怀中。
他抚着她的青丝,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碧枝失笑:“我是妖,修为也还浅,哪里有什么名姓,方圆十里的妖都管我叫‘小杏花儿’,这名字难听,可我也懒得费神去改,就由着旁人叫了。”
“小杏花儿?”封阙扑哧笑了出声,又一连念了好几次,直至碧枝的脸彻底黑了下去,这才止了笑意道,“小杏花儿倒也不难听。可你到底是我的妻子了,总也得有个人的名字。”
碧枝在他怀中闷声开口:“那你说叫什么?”
封阙抬首看着头顶灼灼盛开的杏花,黑眸黯了一黯,却只是瞬间。
“碧枝。叫碧枝可好?”
开得那样绚烂繁盛的杏花,他却只叫她碧枝。
碧枝早该有所觉察,若,她还只是小杏花儿。
就是只是日日在杏花里沉睡的小杏花儿,也好过此时被人拥在怀里的碧枝。失心盲目,拼命幻想着一场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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