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花祭

　　江南水乡。青石板上，水泽映出雨巷的寂寥和孤单无依……
　　白色。我此时的眼里除了白色，已经没有了其他色彩。原因是那么简单——奔丧。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模糊的九岁记忆里只记得那条淙淙的小河。幼弟依在我的肩头，一双灵动的眸子面对周围的雨景居然有些贪婪。
　　“姐，还有多远？”他问。
　　“不远了。”我淡淡地说。
　　远远的巷子口出现了一个骑脚踏车的身影，从那两个羊角辫的外轮廓，我猜出是小叔家的堂妹宁月。
　　“姐！你们来啦！”宁月跳下车。
　　“我记得你是跟婶婶坐车来的，这脚踏车……”我奇怪。
　　“是伯雁哥哥的。”宁月又爬上车，一路跟在我们的人力车后面。
　　“伯雁？哪个伯雁？”我依稀有那么点影象。
　　“就是……就是舅姥爷的外孙子，表……”
　　“好了！好了！又是个七姑八姨的远房。”幼弟在我怀里不耐烦。
　　宁月瞪了他一眼：“他比咱姐还大两岁呢！没你说话的份儿！”
　　幼弟嘟起嘴，敢怒不敢言。
　　“伯雁……”我在心里默念……
　　灵堂门口，父亲和小叔红肿着眼睛看着我和幼弟给老祖宗磕头，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苍老和自己内心的凄凉。
　　“姐！我怕！”幼弟小声对我说，“咱出去吧！”
　　我依言站起身，回头时却看见了一个不同于在场任何人的挺拔身影。我愣了一下，幼弟扯了扯我的衣袖：“姐……”
　　“姐！”宁月从挽帐后探出半个脑袋，伸手招呼我们过去。
　　“幼弟，来！”我牵着幼弟的小手出了灵堂……
　　雨已经停了。幼弟和远房的几个兄弟一起在泥泞的田野里撒欢。宁月坐在我身边的石阶上，看着我，却不说话。
　　“你怎么了？”我扭过头看见她的眼神，有些蹊跷。
　　“姐，你真好看。”宁月麽得说出这么一句。
　　“你又不是没看过我。”我低头一笑。
　　“我的意思是，原来天天看姐，也没觉得。今天听伯雁哥哥一说，才发现姐的确很好看。”
　　“伯雁跟你说这个？”这是今天我第二次开口说“伯雁”。
　　“是啊！是伯雁哥哥刚才跟我说的。他说，你姐姐真漂亮。”宁月如是说……
　　“这是宁馨吧！都这么大了，小时候常扯着伯雁陪她玩呢！”远房的韩姨妈拉着我的手，“几岁啦？”
　　“十八。”我低声道。
　　“到底是上女学的姑娘，文气……”韩姨妈夸道，“哎？伯雁呢？”
　　“妈妈，你找我？”身后冷不防一个声音。
　　“伯雁啊，你来的正好。这是你大姑奶奶家的孙女，你的表妹……”韩姨妈见他表情木然，于是提醒，“就是小时候常跟你一起玩的……”
　　“妈，我知道。”他笑起来。
　　“哎！你看看这孩子，跟我也装起傻来了。”韩姨妈叫道。
　　他笑起来，却没和我说话……
　　那扬起的白幡和萦绕在耳边的哀乐，构成了我内心里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觉。真的，从来没有的凄凉。一时间，满眼都胀满了白色。那么纯的白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白色。宁月站在我身边，和我一样带着第五代才戴的红孝，脸庞似乎也因为红色的笼罩而红润了许多。她抬起头，用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姐，你怎么不哭啊？”
　　“每个人的表达方法不同吧！我把泪水放在心里了！”我平静地抬起头，却意外地看见了伯雁回头的一笑。我心里一惊：“怎么？他也没哭？”
　　“姐——”幼弟又开始磨人了。
　　宁月瞪了他一眼，他恐惧地闭上了嘴。
　　我看着前面的路，虽然不长，但却是那么泥泞不堪，心中不觉有了一种莫名的沉重感觉……
　　“姐，咱们出去玩吧！我……我害怕……”幼弟指着灵堂，低声道。
　　“幼弟，哥哥带你出去玩。”伯雁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
　　“不要！我要姐带我出去！”幼弟缩到我身后，露出半个脑袋。
　　“那你姐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伯雁并不生气，可幼弟却又摇头。
　　我淡淡一笑，有些尴尬：“伯雁哥哥，他胆子小，你别介意。”
　　“他跟你小时侯一样。”伯雁笑了，于是转过身去招呼别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的笑容，我只觉得很特别。
　　“姐！走吧！”幼弟拖着我往门外而去。
　　也许我更适合乡下的湿润气息，被幼弟拖着满田野地狂奔对我来说，甚于学校的长跑。那湿润而充满土地芬芳的气味，深深地让我陶醉。也只有这时，我才能发现自己的贪婪，那份对于自然气息的贪婪。
　　可是，迷路，让我们刚刚放飞的心情跌入了深渊。
　　幼弟扯着我的衣袖哭起来：“姐……咱们往哪儿走啊？呜——我要妈妈……”
　　“别哭啊！”我也有些慌乱，“让姐再想想。”
　　“等你想完，我都饿死了……”幼弟呜咽。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我有些恼怒，“那你自己走！别跟着我！”说着，我转身往远处走去。
　　幼弟见我动真格的，于是使出了杀手锏，哇得一声哭了：“姐不要我了！妈妈——姐不管我了！我要回家！”
　　我站住脚，转过身，盯着幼弟胀红的面孔：“过来吧！”
　　幼弟半点也没犹豫，扑到我怀里呜咽着。
　　“姐——”远远的，我听见宁月的叫喊声。
　　“二姐！二姐——”幼弟在我怀里蹦跳着高声答应。
　　随着宁月的近前，我看见了她身后的伯雁。
　　“姐，你们怎么跑那么远。丢了怎么办？”宁月显然很着急。
　　我没说话。
　　“别说了！回去吧！”伯雁要去抱幼弟，幼弟却躲到宁月怀里：“不要你抱！”
　　伯雁看了看我，没说什么，笑了。
　　宁月抱着幼弟在前面走着，伯雁陪在我身边，我们却都没说话，一直到了家门口，伯雁终于开了口：“别跑那么远，迷了路很危险。”
　　“谢谢。”
　　我看着他离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夜幕降下来，天气开始有些阴沉，大约是雨季的原因吧。
　　“姐，有社戏你去吗？”宁月拉着幼弟探出半个脑袋。
　　“天要下雨了，你看！”我指指天。
　　幼弟看看宁月，嘟起了嘴。
　　“那……你们去吧！姐不去了！”我有些无奈。
　　“好呕！”幼弟欢呼了一声，拉着宁月就往外跑。
　　“宁月，记住，早点回来，别让二叔他们担心。”我叮嘱道。
　　“知道了！”宁月应了一声，快活地蹦跳着出去了。
　　我一回头，却看见了伯雁的笑……
　　“宁馨儿，幼弟呢？”父亲巡视四周，突然问道。
　　“不是跟宁月去看社戏了吗？”我头也没抬的帮着婶婶和母亲叠纸钱。
　　“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父亲有些恼火，“宁月才多大，她还是个小丫头，她能看住幼弟？”
　　我抬头看了看父亲，又低下了头，没说话。
　　父亲真的恼了，一把夺下了我手中的金箔纸：“还不去把他们找回来！幼弟要是丢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有些反感父亲的强硬，站起身。
　　大约是嫌我动作缓慢有抵抗的嫌疑，父亲火了：“还不快去！”
　　我的内心突然一酸：“我去找就是，您干嘛对我吼？”
　　“出息了！”父亲吼道，“讲你两句还讲错了不成！敢顶嘴了，这就是在学校学出来的规矩？”
　　“封建！”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父亲瞪起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转身冲出了门。
　　“宁馨儿，下雨了，伞！”母亲在后面叫道。
　　“大舅母，我去！”伯雁站起身，从母亲手里拿过了雨伞，冲进了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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