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

　　第一次见到丁平时，他还是个孩子。小小的孩子穿着白色的绢袍，柔柔的趴在高高的院墙上，向下探望着。
　　秦歌抬着头向上看，对着孩子干净明亮的眸子，以及那张同样干净明亮的颜。
　　乌黑的发垂着，白绢的袖子垂着，秀丽的脸垂着。然后，丁平就对他笑了，一种还是孩子纯真烂漫，无知无邪的笑容。淡淡的阳光洒过他白玉一般的脸，柔柔的，一点一点的，泅散在桃花妖娆的春风里。
　　秦歌刀眉舒展，向上抿起了薄唇，回报了一个同样明朗的笑容，弯弯的，漆黑的眸光熠熠闪动，比宝石更加明亮。
　　然后，秦歌走了，一如他偶然经过这座红墙绿瓦的高墙深院。
　　乌黑的布衫，艳红的丝巾，连鞘的长剑……以及无意瞅见院门上高悬的朱漆匾上“玉簟馆”三字时的厌恶，统统抛弃在这条花开葳蕤的小巷的尽头。
　　“不过是个卖笑的小倌儿。”
　　秦歌走的时候没有丝毫留恋。
　　丁平也只是趴在墙头上看着，他并没有注意到秦歌眼中收敛的轻蔑，也许他只是不懂得。

　　事实上，从记事起，他就没有被允许踏出过这座看上去仿佛无边无际的院子；甚至今后的数年内，都不会有离开的机会。除非，他更加努力的学习，琴棋书画诗酒唱舞……学习所有一切，一切能够取悦男人，令他们慷慨解囊的技能。
　　不久的将来，他将成为玉簟馆的红牌，被无数男人捧在手心揉在怀里埋在无数金银珠宝间……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跟他一起离开这里，从此过着神仙般逍遥的日子。
　　馆主总是这么对丁平说，对玉簟馆的每一个小倌说。
　　那一年的春天，丁平还只是个孩子，他还看不见也听不着那些湮没在雕梁画栋、花木葳蕤中□□与血泪……春天里的某一个傍晚，小小的丁平冒着狠挨一顿藤鞭，甚至饿饭的危险，偷偷溜出调教师的房间，爬上了玉簟馆高高的红墙，向外张望。
　　张望。丁平看到了秦歌，记住了这个黑色武士衫，脖上系着红色丝巾的英俊少年，以及那个明朗的笑容。
　　晚照如霞。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
　　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孩子趴在高高的围墙上，一天一天的向外张望。
　　也许过了许多年，都没有穿着黑色武士服，脖上系着红色丝巾的英俊少年从围墙下走过。可丁平并不死心，虽然为此常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关很长的时间……他依然会在没人的时候，爬上玉簟馆的围墙。
　　你不过是一个小倌儿，你没有自己的人生，你不属于外面的天地。
　　小倌也好，师傅也好，龟奴也好，馆主也好。所有的人都在警告丁平，一次又一次，可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丁平的执念，没有任何事能阻止少年向外张望的决心。
　　后来，大家都放弃了，丁平并不是企图逃走或者自杀……
　　玉簟馆的围墙下渐渐多了人，许多的人，商贾、行脚、官员、江湖豪客……大家聚集在高高的围墙下，抬头望着那个墙头穿着白衣的少年。春风如歌，桃花如梦，少年轻轻的笑起，容颜明媚如画，仿佛九天谪落的仙子，不沾一点尘埃。
　　丁平总是笑着，虽然他已经渐渐懂得。他不过是个最为卑贱的小倌，没有高飞的翅膀，因此他加倍的珍惜心目中那个影子，那个笑容。懂得，所以珍贵。
　　在微笑中，丁平迎来了十四岁的生日。
　　少年穿着丝络盘结，华艳繁缛的衣衫，最后一次爬上玉簟馆的围墙。
　　与其他小倌的第一次接客不同，丁平是坐在墙头被客人竞价的，没人知道为什么。
　　朱墙似乎高了许多，少年微笑着，纤细的身子压着浓厚的繁华，妖娆地仿佛花瓶里独绽的莲，艳绝亦凄楚。
　　墙下的人们无分贵贱尊卑，纷纷出价争夺墙上的商品，群情沸腾，慷慨激昂。
　　笃、笃、笃、笃、笃、笃……
　　清脆的马蹄声敲击着青色的石板，穿过了幽长的小巷，由远及近而来。
　　丁平坐在高墙上，有些失神的望着远方前后驱驰的两骑。枣红色的骏马上，一白一黑两人。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眸，怔怔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人影，也不知是惊是喜是惧是痛是慌。
　　落日金亮的照耀着黑衣少年的模样，那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唇线，脖上系着的鲜红丝巾在春风里温柔的拂动……丁平呆呆的望着，眼前落日流光，万千幻象浮光掠影，彷佛无数碎片纷乱而急速地拼接，又迅疾地泅散而去。
　　马蹄声毫无眷恋的决然而去。
　　马背上的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即便隔的遥远，丁平依然清晰的感受到那双比宝石更加灿烂的眸子，紧紧锁定着前方的白色人影，眸光如炽，挚烈似火！

　　“咦？”一马当先的白衣少年蓦地按住辔头，望向了坐在墙头的丁平。
　　就在他抬首的刹那，丁平看清了他的模样。
　　素雅若花，清柔如风。
　　马蹄轻轻敲着青石地面，淡淡的冷香从他临风飘举的袖中透出，雪色的衣衫仿佛从落雪云天之间裁下，在斜阳金红的漫漶中画出一道绝世的风华。
　　他仰着头，神佛一般无瑕的容颜上，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子中漾着春风一般的和煦笑意。
　　顺着他的视线，跟在他身后的秦歌也抬起了头。
　　“秦歌，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小倌长得很象我？”白衣少年的声音，轻轻冽冽，异常的好听。
　　“不。”秦歌皱眉道，“你是惟一的。”
　　“哦。”白衣少年不置可否的收回了视线，双腿一夹，跨下的骏马四蹄扬起，奔驰而去。
　　在他身后，是紧紧相随的秦歌。

　　丁平垂落了眸光。
　　今夜，他被一个北方来的绸缎商以纹银四百两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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