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尉]暖春

　　春分。
　　此时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正午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丛丛翠色上，留下一个个明亮的光斑。虽是元月，但今日却是暖风习习，地上的亮色便也随风摇曳起来。
　　狄仁杰早就搬了张竹躺椅置于阴凉处，自己躺在上面心不在焉的翻着《诗经》，看一会儿发一下呆，和着沙陀在院子檐下煎药的清苦气息，却是着了春困。遂丢了书，闭眼睡了起来。
　　光点打在脸上也觉不出什么不适，但还是恍恍惚惚的似有意识却又感觉不清，明明将要睡着可偶尔右眼皮不舒服的抽搐又把他拉回现实。混沌不清的状态让他睡得不甚安稳。
　　怎么隐约听到有人叫我？
　　一股不善的预感袭上心头，狄仁杰竭力睁开困乏的眼皮，欲看个究竟。可没等他侧身起来，一排乌黑的暗器硬是从他的右脸旁处擦过，狠狠的钉在碧桃树下。
　　这阴风，倒是硬生生让狄仁杰清醒了。
　　就算这暗器未让他清明，那现在这满庭院的嘈杂又如何能让他安睡？
　　狄仁杰拢袖而立，看着正高挑着眉毛满面怒气向自己走来的大理寺卿，以及不远处手忙脚乱收拾着碎了一地紫砂瓷和药材的沙拓忠，不留痕迹地叹了口气。
　　“难不成是大人手滑，这暗器可偏了半寸。”
　　尉迟真金气急败坏地瞪着面前笑得浅淡的狄仁杰，气冲冲地说：“洛阳城南郊的那具无头尸还未有一点着落，十日内案子不结便是死罪。大理寺上下都忙得很，怎么就你狄仁杰得空偷闲？”
　　“今个是元月初十，难得休沐。大人要是也想休息，大可到衙门处告假，不必羡慕狄某。”明显地避重就轻。
　　正盛的阳光射进尉迟暗蓝色的眼瞳中，却没消减其中的半点怒气，倒是瞧着大理寺卿原本的黑脸又暗下几分。
　　也难为尉迟忍着，尚未对玩忽职守的大理寺承刀剑相向。城南无头尸的正主是位铁匠，没头死了不算，可铺中搜出的大量私制官刀是个大事。铁匠以一人之力难以造出这么多的钢刀，此事必有隐情，恐怕牵涉的人事非比寻常。
　　先不说这案子有多重，就说这龙王案结了没几个月，还正赶上新年的时候，洛阳城又出大事，武后自是厌烦的很。案子压在大理寺上，又是十日限令又是提头来见。虽说每次提头来见都能化险为夷，但也难保何时一招不慎，首身分离。于是又弄得整个大理寺上下紧张兮兮，似又是龙王案般。
　　眼看这十日就要过半，整个大理寺几近全空，仅余几人看守门户，其余人皆四散查案。
　　如今期限将至，案子始终不能触其本根。大理寺的人在外也便格外拼命，竭力争取不回得那么早，免得触上了脾气暴躁而近几日尤甚的尉迟大人的霉头。
　　所以就算今天休沐，也都情愿等到限令过后、案子彻底水落石出再一并连休，也不愿因一时贪憩而永久长眠于地。
　　结束了连日的奔波，刚回大理寺的尉迟真金在心烦气躁的情况相下远远看到悠闲午睡的狄仁杰，难免火气翻涌。刚刚在远处大喊了声狄仁杰，自觉仍不解气。遂又甩手，一排暗器便飞了过去。
　　忽而念起狄仁杰刚刚转醒，必是躲不过这奔向要害的利器，便又是不情不愿地偏了半寸。可没想到之前飞踏在屋顶上，没留意小檐下煎药的沙陀忠，所以因怒气踩踏而爆裂的瓦片一举击翻了其中一个紫砂锅。庭院内一时喧闹异常。
　　看到狄仁杰风轻云淡地拢袖立于树荫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尉迟暗红的峰眉斜挑，本欲提剑便砍。但见狄仁杰笑得清浅温和，眉眼中却还带着藏不住的揶揄调笑。可不知怎的，按在剑柄上的手没了动作，甚至连质问的声音也压低了不少。
　　狄仁杰的头脑再神机妙算，也不知道尉迟真金翻来覆去的心情波折，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挺立于面前的尉迟，似是不适应正午的强光。
　　“大人可还记得那日我与你寻得的那人头上的伤痕位置？”
　　“在正头顶上。”依旧气冲冲地答道。
　　“一击必中，铁锤自上而下砸在头顶，此人必是膂力过人，极有可能是个惯于抡锤打铁的铁匠。”狄仁杰眯了眯眼，“”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他回身，刚刚尚带着丝缕惺忪的双眼中，已盈满成竹的决意。对上尉迟真金了然的眼眸，狄仁杰略微停顿了一下，轻轻笑了笑。
　　“他当过兵。”
　　蓦的，尉迟仿佛被眼前披着浅光的人眼中的笑刺痛双眼，不由微微向后挪了半步，岔开了眼神。原本揣满怒意地一路直追，反倒现在完全烟消云散。
　　狄仁杰早就知道严峻冷情不苟言笑的大理寺卿对他的诸多无赖根本没法子，也就一直迁就着他的性子，直至消气为止。
　　午后并不温暖的阳光温和的铺洒，狄仁杰觉得眼前的尉迟大人眼中的生气，赛过了身后正要打苞的碧桃。鲜活着跃动，如同盎然的生命般夺人眼目。
　　他想，他是多么喜欢这样的眼睛。
　　他想和他策马踏花，并游洛阳；想和他切磋武艺，射石饮羽；想和他坐而品茗，酣畅大笑。可为何在这多事之秋？
　　这明明只是个开始。

　　三日后，云麾将军张济远以叛国谋逆之罪缉捕，亡命途中路经山隘，死于乱箭之下。
　　武后赏赐功者，设宴以慰群臣。大殿之上灯火明彻，丝竹沁心；不知明日何在，只待今朝欢愉。所有的暗涌波澜重归于平寂，似乎在等待着掀起下一次的狂澜。
　　狄仁杰称病未去。此时只身站在庭院中，遥望宫廷的方向，感受着犹带寒意的风，微不可见地皱着眉头，心中的郁结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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