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烟花-团酷

　　他注视着他眼睛的虹膜，难以用一句话去描述它确切的色泽。阳光下透着金色的膜边过渡到湛蓝与湖绿，瞳孔因为光线而微微收缩，纯黑色的，艳美。
　　往下，再往下。试图把自己的人影清晰的映在里面，抹去不能。
　　距离越近越看不真切。
　　酷拉皮卡眯起眼睛：“很好玩吗？”
　　“……大约。”
　　“……”
　　“今天天气真好。”
　　“……库洛洛你是不是生病了？”

　　

　　天气晴好，舞曲开始。
　　我们的洛丽塔。

　　+++

　　奇牙死了。
　　酷拉皮卡走进教室的时候就听过了不下十个版本的传言，分别把死因和死法用各种各样的修饰词描述的如同惊悚小说或者恐怖漫画，进步一点的就像言情小说，比如“奇牙君居然为情自尽这真是太太太伟大了……”后面跟个省略号以及若干眼泪口水，末了才想起来“啊那么对象是谁？”
　　……害他连想悲情一下都没心情。
　　上课依然继续。没有因为班级里少个人回家作业就布置少一点或者月末测试就不需要。地球还好好的转着，活的人必须正常健康向上的继续活下去，就是这样。
　　然后没过多久连这样带着很多分八卦的传言也会消失掉，再过很多很多年有人问起统统都是一脸茫然“啊奇牙？哪位？”
　　多好，全部都忘掉多好，能够忘记也是种特长不是么。
　　世情薄如纸，谁没有谁会活不下去。
　　头转到窗外。四月的香樟树在行道两旁哗啦哗啦的往下掉叶子，深红色，浓丽如鲜血。

　　其实他和奇牙不是很熟。
　　见面会问好，点点头就算，都是冷淡的性子，觉得和一个人无限制熟起来非常愚蠢。会点头也是因为，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好歹是邻居。
　　同班同学这个关系倒是彻底忘得差不多。
　　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只有两个印象：银色的脑袋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在他右前边埋头大睡；偶尔上补习归来在楼下遇见，相互一点头，然后麻木的上楼，关门，听见他继续往上走一层然后拿钥匙开门的声响。
　　住得太近。
　　居所离学校不远，住得多是学生。房龄15年，走路去学校20分钟骑车的话十分钟，房租还可以接受，旧，上下左右房间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自然会被警察追问：“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奇怪声响？可见什么奇怪的人？”
　　他努力回想，记忆一片空白。于是镇定的回应了“没有”反手把门关上。
　　这才微微想起来。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昨天回来碰到的时候奇牙有笑着说了一句：“酷拉皮卡。”
　　不对不对，只是叫了他名字，不能算是跟他说话。
　　他停下愣愣等他接话，他却一个人拖着拖鞋走了上去，再也没有说话。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也很可能是最后一个看到活着的奇牙的人。

　　结果自然是以自杀结案。酷拉皮卡听到两个警察出门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说：“如今学生多喜自杀……”喜欢？说的如同什么健康爱好应该人人提倡，颇为黑色幽默。
　　他走回自己房间，锁上门，吃完便当。电视里说最近会有暴雨来袭，望市民做好准备。
　　他在洗盘子的时候想起发现尸体的门房所描述的情景。奇牙衣服完整的躺在浴缸里，水被血染红，左手从手腕到手肘拉开了可怖的伤口。他抬起湿漉漉的手在手上比画了一下，觉得毛骨悚然又有点好笑，怎么这人连死都不安生，自杀也自杀的那么奇怪。
　　结果可能想得太多，晚上满头大汗的醒过来。开了床头的灯，听到窗外的水声，雨正下得巨大。
　　梦里似乎能清晰看见奇牙的尸体，衣服潮湿头发却干燥，闭着眼睛，神色安静，并不怖人。只是那满满一浴缸的血水，像划过虹膜的伤口，无力愈合。
　　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铁哨子，就着暗暗的灯看了很久，然后终于鼓起勇气去吹。
　　哑哑的，声嘶力竭一般的声音。
　　他被这声音下了一跳，愣了一下，赌气把它塞回枕头底下关掉灯，绵密的痛恨起自己起来。怎么怎么，难道这时候还相信那男人的话么？真是愚蠢。又不是小孩子。
　　心跳的厉害。
　　库洛洛你去死吧。



　　+++



　　第二日醒来面对镜子，无可避免的两个熊猫眼，巍巍壮观。
　　早餐是红茶煎蛋。拿锅子煮红茶的时候想起来茶叶可以退水肿，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素面朝天保持本色。
　　主要是嫌麻烦。
　　走下楼，一排信箱，上面完全没有门牌号码，或者曾经有却因为年久日深而消去踪迹。他上数三排，右数五排，找到自己的，拿钥匙开了门。空无一物。
　　微微失望。一月一封的航空信件并未出现。虽然那信里往往只有照片，加拿大，新科舍省，海滨，灯塔，天空与海在地平线交会，瑰丽如神迹。背后写明拍摄时间，地点，天气，末了一句“一切安好”。他当然知道他安好。这个命硬得像蟑螂一般的男人怎么怎么可能不好——？他发誓他失望的原由绝对跟担心或者思念这一类的词语不沾边。
　　……
　　……那会是什么原由？天可怜见。
　　他自暴自弃的用力关上小小铁门，灰迹在空气里纷纷扬扬。雨下得太大，可能骑车不便。撑伞快步赶去学校，一路上铺满了香樟树血红色的落叶，芳香扑鼻。
　　可是春天。
　　教室在六层，高高往下离地十几米，离天空依然遥远。上课的时候莫名烦躁，把手里的书翻的哗啦哗啦响，老师装聋作哑，当作四季升平。
　　实际上，最近所有人的情绪都很冲动。
　　昨天有一从来乖巧的女生上课时忽然大哭，老师大慌，半分钟以后全班一半以上的女生开始陪她一起哭；
　　今天早上难得的没有人迟到，而作业也没有一个人交。
　　右前放空着的位子上白色雏菊在玻璃瓶子里轻轻开放。
　　比之起来，自己已是很正常。是不是太正常了？
　　一个个都是平常孩子，基本是第一次面对同年龄人的死亡，说悲伤还不如说是讶异——呀这是真的么？假的吧？怎么可能呢。
　　还不能完全的接受“这个人，奇牙，同班同学，死了”这样的信息。对于电视报纸每天报道的车祸战争之类的死亡却习以为常。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人类的精神机制对个人、亲密的事物反应迅速，但是面对巨大昏眩的死亡却反应迟钝。
　　就是这样吧。
　　当他结束就个体与奇牙的关系度和个体与车祸死亡人A两者的心理关系的无意义研究，这一天也就快过去了。整理好书包，听见值日的女生窃窃私语：“喏，那人是谁？真是英俊。”伴随无数惊叹与心心眼。
　　酷拉皮卡没由来的觉得寒毛竖起，顺视线往教室外看，某人细碎的黑色短发，皮肤依然白皙的仿佛长年与太阳说再见，完全不似在一个海滨城市已居住三年的人。抬手似乎准备拿烟，又马上想到这里是学校不太方便颇为寂寞的放下手，神经敏锐的察觉到什么，抬头，与他视线撞个正着。
　　立时反应过来，拿起书包就往后门走。其实本来想跑，可惜还有未走的十来个同学，真跑起来明天很难解释。
　　那人眯了眼睛，同时间从前门往后门走。走过窗户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眼眉在笑，于是表情越发严肃——其实干嘛弄得这么紧张他也不知道，跑什么呢，躲什么呢，他走了自己还不是会第一个去追么——
　　教室走到尽头，库洛洛腿长已经先了一步走到，一伸手把他拉出去，唇角并不刻意的在他额上滑过，留下一片不敢轻易退去的温润触感。
　　其他人没有看到。可是已经惊叹了一片。
　　酷拉皮卡确定一下眼前无限放大的黑色衬衫的纹理，一边感叹怎么三年没见这人还是比自己高那么那么多，一边摸索着反握住他的手，抓得很深。喉咙卡的难受。他应该抬头说一句“你回来了么”，却不敢，怎么也不敢，就像刚才乍一眼见他就直觉的想逃一般。
　　再看一眼这人熟悉的眼眉，他的脸，他的笑。再一眼，他打赌自己就会哭出来。
　　“好啦好啦。”库洛洛在他头顶笑，众目睽睽之下无比自然的揽过他僵硬的肩膀，“……我们回家去说。”

　　手底胶着成一片。如饥似渴。

　　


　　酷拉皮卡曾经试图用一句话去概括库洛洛这个人以及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来讲就是“误交损友”，如果嫌这个词描述不充分那么也可以用“悔之晚已”。另外什么暧昧干净混沌犀利之类风牛马不相及的形容词其实也都套得上去。
　　无论从血缘和爱好个性来讲两个人都完全不一样。不过，基本世界上也没几个人会和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一样就是了。
　　回家，酷拉皮卡依然开始煮红茶。专用的小型容器已经很旧，不锈钢，锡兰的味道总觉过于极端，不及大吉岭温和。他一时愣神茶叶就煮得过火，变得有些稀烂，直到身后有人披了浴袍出来身上是海藻乳液的淡香味，伸手啪嗒一声关掉了煤气。
　　“怎么？”某人的爪子毫不客气的插入孩子淡金的柔软头发，像蹂躏什么似的胡乱抚摩一气。酷拉皮卡一恼一张嘴去咬他造次的手，结果只是被他从身后环绕住脖子，像是待宰的猫。
　　如今这猫很安静。
　　“……楼上住的人死了。”
　　“唔。”
　　“……”
　　“这几天没有睡好吧？”库洛洛笑着手上微微用力让酷拉皮卡仰起头，附身注视他的眼睛，表情无辜的一塌糊涂，“……要么，今天一起睡？”
　　“·！#￥%…—*）+……”酷拉皮卡差点被他气昏过去，毫不犹豫的抓过他的手恨恨的咬下去。
　　真的咬得很深，血丝隐隐泛了出来。
　　库洛洛连表情都没有变，笑着安抚的拍拍他的头，越发把他抱的紧：“……没事的。我陪着你。”
　　酷拉皮卡依然没有松口，只是慢慢控制了力气，怔怔看他手上的伤口。
　　“那个……”
　　“？”
　　“怎么会回来呢？”
　　“因为酷拉皮卡吹了哨子呀。”
　　“……你骗鬼啊……”虽然嘴上那么说，却松开手，反身埋入这人怀里。
　　想要说谢谢，却终于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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