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柳巷那些事儿

　　多年后，花街袅袅地撑了一把伞，生养过两个孩子的身子风韵而又丰腴。

　　她就那么地站着，晶莹动人的眼珠儿映出了影影绰绰的柳巷的旧影。

　　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轻轻地吩咐下去，可以拆了——我就是过来瞧瞧，你们继续忙你们的。

　　有识眼色的，过来搬了一把椅子给她坐。她斜斜地倚了，因着施工，灰土土的烟尘一并拥过来，呛得她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没有人敢去议论她。她花街，可是尊贵的严老爷的第七房妾。可她知道，若是有什么人能够议论她，他们一定是鄙夷地瞥着她，指指点点地说，嗳，这还是这个花楼里爬出来的不干净的姑娘呢。

　　但她丝毫不在意。她只是难过地想，柳巷，我的小柳巷，你看见了么，眼前这个造孽的拂春楼，终于叫我给拆了。

　　终于。

　　她看着苦力们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是隆的一声，她看着她和小柳巷多少年来的爱与恨，轰然倒塌。

　　小柳巷，你的梦，终于诸现了。小柳巷，你的凄苦，终于烟消云散了。

　　可是，小柳巷，她的小柳巷，那一把冰玉做的肌骨，早已化作天地间扬扬洒洒的一捧香土。

　　*

　　故事，要从十三年前讲起了。

　　十三年前的拂春楼，倾尽了繁华。堂而皇之地坐落在闹市最热闹的当口儿，整座楼从里子里面透出了逼人的香气，温香软玉，靡靡之音，娇哦软吟，论谁都要驻下步子盯上那么几眼。凡夫俗子，乃至稍高贵些的公子哥儿们，都是愿意来这儿消磨他们漫漫长夜的。

　　花街便是这拂春楼正新鲜热乎着的、顶好的小美人儿。

　　因此她听闻了妈妈要在她手底下掖上另一个小美人儿做丫鬟，老大的不高兴。

　　她就哭哭啼啼地跑到花魁姐姐那里诉苦，姐姐，姐姐，真是讨人嫌，妈妈弄来了一个新来的清倌儿，说是给我当丫头使。可我过去瞧了一眼，比我还要漂亮了，分明是想叫我帮忙调/教着，调/教出一个小狐媚子，再爬到我的头上去！

　　花魁拈花凉凉一笑，挑起狭长的桃花一样儿的眼角，冷丝丝地问道，那，可有你拈花姐姐我漂亮么？

　　花街一滞，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瞅一瞅她，再低下头去，继续抽搭，当然没有，姐姐高贵冷艳，她自是比不过的。

　　花街却在心里想，她可比姐姐年轻多了。但是她当然不会说出来的。

　　拈花得意地微笑，将右腿娇媚地往左腿上一叠，哄小狗儿似得摸了摸花街的脑袋，嫣红长袖袂袂一浮后垂落下来，露出她一茎雪白的皓腕——整个动作连贯得一气呵成，透着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她似是不经意地卷拉出一缕墨发，细细抚捋着，道，有姐姐我在，你还怕些什么。当年妈妈也是给我安排了一使唤丫头，还没上手伺候客人呐，就惦记上我那几个出手阔绰的相好了。如狼似虎地盯着，实在烦人得很。这不，还没蹦跶几下，就被我一指头肚子给摁死了。——哦，对了，你的那个狐媚子唤作什么？

　　花街侧着头想了半晌，才道，仿佛叫什么柳巷吧。

　　拈花略略扬眉，道，唔，这竟是同你齐名了。你没读过几天书，不晓得，这花街柳巷原是一个词儿的。咱们的妈妈果然还是老把戏了，当初我那一个丫头，名唤惹草——拈花惹草的那个惹草。

　　妈妈总盼着可以再提拔出一个这样地位的，好凑成更有噱头的、色艺俱佳的一双。然而不是每个姑娘也都这样想。

　　花街惊讶得很，连哭都忘了要哭：惹草？是不是拐角茅厕那个清洗便池的老妪？她还奇怪呢，一个脏兮兮的粗使妇，怎么还起了个姑娘似的花呀草啊的风骚名字。

　　花街想起她灰白的、乱糟糟的发与一团一团黯淡的皱纹，再望望眼前明丽而又饱满的人儿，一点儿也想不出她们是同一辈儿的人。

　　哦，大约是吧，她的事，我再没关心过。拈花耸了耸香肩，兴致盎然地勾起了嘴角——哦，怎么，她已经沦落到洗便池了？

　　那张轻佻极了的笑靥，宛若蘸粹了毒汁一般，既美，又狠，使人望而生畏。

　　花街却没有望而生畏。

　　她连打一个寒颤都没有，就坚定了澎湃勃发的雄心，拿花魁姐姐这里的窗帘布草草地抹净了眼泪，收拾出了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欢欢喜喜地去找新来的那个柳巷斗法去了。

　　*

　　嗳，柳巷呢！柳巷呢！快给我出来！

　　花街兴冲冲地冲回闺房，嘹亮着嗓子喊着。

　　花街想了想，又摘下床帏处的一根骨鞭。那是一位自称骠骑大将军的过了夜后赠给她作纪念的。

　　咳，什么骠骑大将军！依她看，只是个嫖妓大将军！但这骨鞭却是不错的，不是用来睹物思人，而是专去教训那些吃霸王餐的穷酸小子们。啪啪！她是多么可口的一顿饭，竟还有人舍得不给钱！

　　摘好了鞭，也见柳巷打画屏后面娉娉婷婷、步步生莲地踱出来了。

　　柳巷在。姑娘唤我何事？

　　语调是谦恭的，但因柳巷生来一把娇滑甜嫩的嗓子，狐媚得很，还是愈发惹得花街生怒。

　　没事！

　　奴家柳巷，想必妈妈已经介绍过了。以后奴家便是伺候姑娘的，奴家就住在后边儿的下人房，离姑娘的住处也近，姑娘随叫随到……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没有表情。她不怎么看着花街，道，既然姑娘没什么事儿，那奴家就先——

　　啪！

　　是骨鞭凌厉的响声。

　　柳巷一张晶莹可人的小脸，顿时被硬生生地打偏转。

　　滑腻的一把肌肤，突兀地凸显一道火辣辣的鞭印。然而柳巷并没有像花街预想的那样，映出点点楚楚可怜的泪点子来——尽管那也没有用。她只是捂着脸，娥眉紧蹙地极力压抑着，神色却不变，仍是惹人生厌的不卑不亢，无忧无喜。

　　花街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气势上便心虚起来。

　　但她咽了一口唾沫，将骨鞭照手上拍了拍，道，柳……巷！你你你，现在就给我去洗便池去！拐角厕所那一个！

　　姑娘吩咐的是，奴家这就去。柳巷委身一福，翩然扬袖而去。

　　花街有点堵。她想哎一声，将她拦下来，却仿佛又没有什么理由。她只好撅了撅嘴，呆在原地闷闷地甩了甩鞭子，就好像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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