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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好
正是一年春好处,纽约的春天不同于南城杜鹃花色正浓,街道边挺拔粗壮的梧桐树叶郁郁青青,要是天气不错,阳光从层层叠叶中穿过星星点点铺满街道,这是一种生气勃勃的美。赵宜虑站在导师的办公室里,靠着窗,梧桐树枝叶繁茂,翠色的影子映在咖啡杯里,随着手中动作的起伏而微微泛动,颇具中国式的意境美。可是赵宜虑此时却没有一丝欣赏的心情。她的实验研究快两个月没有进展了,方法换了不止一两种,结果都一样,又回到了原点。她遇到了瓶颈,卡得死死的,动都动不了。
做研究个把两个月没什么进展并不是多大的事,但是这个项目要得急,她又是顶着压力升上来的,到了眼下的境地,表面上虽是不说,心里难免有些沉不住气。
她急功近利,她知道。但是她实在是太需要名利,打消导师的疑虑,让看热闹的人闭嘴。霍夫斯先生端着手里的咖啡,表情闲适自然,随意地靠在窗沿上。
“这是个不错的天气,是吗?”霍夫斯先生眯着眼睛看着窗沿上的斑驳的树影,嘴角的笑纹深深的延向两颊,好像是因为一场不错的天气而可以去打室外网球一样开心。
赵宜虑自然知道霍夫斯老头儿绝对不是想要单纯的和她聊聊天气,现下没有摸清他的意图,只好顺着他的话谨慎开口:“是的先生,这样的天气很美妙。”
霍夫斯先生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看向赵宜虑,“每次遇到这样晴朗的春日,我就会回想起我的高中生活,我敢说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赵宜虑笑笑:“我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大量的作业,频繁的考试,冰冷的排名,我觉得我高中时期特别渺小像是被困在光滑的碗底,无论我怎么努力往上爬,总是会滑落最低点,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霍夫斯先生歪了歪嘴角,咧嘴笑了:“那可真是遗憾啊,少年时代最珍贵就在于它的无所顾忌与不服输的劲儿,我十六岁的时候,参加了一个与邻校一起参办的科技实验比赛,那时候我已经踏入了生物领域的研究,虽然表面上不说,心里对这种幼儿比赛还是不屑的。”
没等赵宜虑反应,霍夫斯先生接着说道:“哎你知道的,基本上都是一些航空模型之类的拼装,可是我啊,抽到了孵化小鸡这组。我开始没在意它,也没和队友沟通,一个人忙活,可是无论我怎么尝试,孵化总是没能成功。”
赵宜虑摩挲着杯柄,没有接话,她隐隐的在猜霍夫斯老头儿的意,老美最注重时间与效率,不可能花一段时间谈一场无关紧要的话,赵宜虑心里揣测着老头儿的意图,推测出七七八八的结论,心里不住的发凉。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于不自然,霍夫斯先生安抚的敲了敲窗沿,朗声笑道:“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可得用愉悦的心情去聆听,这可是一段罗曼蒂克故事。”
赵宜虑像是被看穿心事一样慌张,赶忙收拾情,绪微微颔首,露出歉意的微笑。
霍夫斯先生丝毫不在意,眼角皱纹深深,目光却清远悠长,声音中都似乎都透露着遮掩不住暖意:“我遇见了我的太太,就在我认为毫无价值的科技比赛中。”
赵宜虑有些惊讶,霍夫斯老头儿的夫人她见过,在去年的圣诞节。霍夫斯太太脸蛋胖胖的,深褐色的卷发,笑起来眼睛两道弯,很热情的邀请她去他们家吃饭,是一个典型美式太太的样子,没有想到十六岁时候年少的爱情可以维系这么多年,到了年老时再回忆起依然还浓稠甜蜜。
霍夫斯先生的回忆像是融合着上个世纪朗姆陈酒的馥郁与清沉:“我开始挺瞧不上她的,她太热情,但又什么都不懂,整天穿着同一件红蓝棉布格子衬衣,耳边扎着两个辫子,牛仔裤穿得泛了白也不见她换,我甚至担心她身上有苏门杆菌。”
赵宜虑第一次这样毫无参杂的看着霍夫斯先生,眼前的这个老头儿,不是她申请书上极尽能力套磁的冰冷的名字,不是她在面试上费尽心思努力迎合的矜持对象,除去身上那些金灿灿的外衣,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有一段难为可贵的从十六岁时萌发的爱情。
赵宜虑心怀真诚的听着这段在岁月中沉淀出柔和光泽的爱情开端,“我没有办法让小鸡孵化出来,是在是太令人沮丧了,心情一直很糟糕。那时候的我已经明确了未来朝生物的方向发展,可是我却连最普通的生物规律都没有掌握,这对于我来说是个不小打击,已经不再是面子的问题了,它让我对自己未来的选择产生了怀疑,你知道的,一个人要是怀疑自己的选择,那么他将一事无成。在我的情绪暴怒反复无常的时候……哦,Elaine,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如果是你你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却发现小鸡们一个个破壳而出,心情的起伏,我想你应该会明白的。”
老头儿啜了口咖啡,看见赵宜虑脸上明了的表情,显然很是满意“没错,就是你猜到的那样,是我的太太暗中帮了忙,她们家里有一个小型农场,养这些小动物是她的爱好。”
“真的很令人羡慕,您太太真是热心。”故事听完了,窗外间或传来少年的嬉笑声,赵宜虑此刻却在嘈杂的环境中体会到了一丝岁月静好的意味,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声音能够相伴多久,像霍夫斯夫妇这般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又能有几对呢?
思绪还不及引发,就被霍夫斯给打断了,“Elaine,你看,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独行侠占主导,我知道你从竞争激烈的中国而来,可是你得习惯美国式的方式,合作是必然的。我看了你的实验细节,之所以不成功,是分析方法不恰当,你不妨去向化学专业学生寻求帮助,好运,年轻的姑娘。”霍夫斯先生正色道,脸上带着美国人惯有的官方微笑,客套且矜贵。
赵宜虑走出实验楼时,已经过了饭点。不少学生正往实验楼走去,只有赵宜虑逆向而行,赵宜虑感觉不大舒服,有些尴尬和不自在,索性倚着走道边的靠椅坐了下来。
小时候就是这样,没有带作业本,忘记交春游的钱,试卷没有签字,宜虑怯怯的站在一边,卑微得恨不得佝偻起来卷成一团,老师不搭理你低头批改作业,良久,才不耐烦的说道:“回家去拿,没见过你这么不长记性的学生,怎么不把自己给忘了啊。”
所有的小孩子都背着书包说说笑笑往学校走,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欢声笑语中逆流而行。她低着头,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她巴不得遁地穿行,她害怕别人疑惑询问的眼光,害怕尴尬木讷的解释,她害怕走到台前,害怕和众人不一样,她想要的,从来就只是普通而已。
等到宜虑上初中时,班上渐渐卷起一股忧伤风,好些女孩子都用圆锥在手臂上划出血字,“沉默就像一把刀。”宜虑早不记得后面的话了,但是第一次听见时,她想到的,居然是她的小学班主任。
是谁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有时候,小孩子把自尊心看得比什么都要重,只是大人不在意罢了。
想起小时候经历带来的阴影,宜虑忍不住微笑,她曾经是这样的不起眼,唯一的奢望就是普通,不出挑也不出错,居然可以为了他,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他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一个人,宜虑深吸一口气,慢慢的呼出,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心中的郁结给带出。
宜虑打起精神,站起来,理了理裤腿,慢吞吞地朝公寓走去,难得的放慢脚步享受内心的片刻安宁。
宜虑没有住学生公寓,校内学生公寓虽然便捷,但是费用也不轻松,她在学校外面与一个中国女孩儿合租了一套房,步行四十分钟就能到。她们住在一楼,公寓有些老旧,外墙上覆盖着爬山虎,有的嫩枝芽还沿着窗台长了进来。一楼无论是阳台还是窗户,几乎都被浓密的树影给挡住了,虽不至于潮湿,房间还是有些阴冷,她也想得开,就当是多了台绿色空调。颇有一番怡然自得的情趣。
林蕖正在分拆行李,动作麻利熟练,头发束成一团,身上好像还残留着路途风尘的气息。推开门时两人都愣了,一前一后不差数秒,开口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林蕖笑了笑微微歪头,伸手做出请的手势。
宜虑叹气,顿了顿道:“实验还是没进展,胺类物质始终分离不出来。”
林蕖语气戚戚,脸上笑意不减,不知是调侃还是真意:“难得听你这种语气,你都这么说了,怕是真没戏了。”
宜虑知道她没忌讳的性子,懒得跟她计较,“你呢,不是去考察半年吗?怎么四个月就回来了?”
林蕖拍了拍衣服,灰粒细细点点的在空气中漂浮,低手挥了挥,无奈道:“天气不合适,你看房间阳光这么少居然还能看清灰尘漂浮就知道那里天气有多恶劣了,几乎是天天起风,跟下沙似得,队里有个姑娘扛不住了,老麦看着情况觉得差不多就提前收队了。毕竟以后还有研究啊,要是这次把大家搞伤了心,下次谁去啊?老麦自己去啊?不好吧这样。”说道最后,林蕖自己都笑了。
宜虑最喜欢看林蕖这副你能奈我如何的样子,让她觉得很轻松,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让人好怕的。
林蕖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翻了翻随身的小包,带着灰尘扬起,宜虑身子尽量往后靠,嫌弃的挥手:“你过安检的时候怎么就没被拷问呢?一身的灰,像个西非逃犯。”
林蕖低着头,找出一副串珠似的小物,递给宜虑,笑道:“别啊,我还真被安检给扣下了,不知道那些制服帅哥脑子里装了些什么,愣是说我这手串是植物种子,不能带入美国境内,不然会导致生物入侵。我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笑了,你说他蠢吧,他还知道生物入侵,你说他不蠢吧,这明显是木头好吧,他居然不认识,他是吃防腐剂长大的么。”
宜虑摩挲着手串上的细小雕花,凹凹凸凸的在指腹上划过,燥郁的情绪好像就在来回之间给一点点磨平殆尽。
林蕖解释道:“给你的,我在原始部落里遇见的老巫医,我们俩呱呱呱说了一大通,反正我是没怎么听懂,估计他也没好到哪儿去,这是他给的,说是能如愿,我此生的愿望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估摸着也实现了,你带着,别浪费了。”
宜虑看着她,没做声。
林蕖低下眼睑,顿了顿,笑嘻嘻再度开口:“其实是我怕我没看懂他的手势,要是是诅咒什么的那怎么办啊。”
宜虑微微笑,戴上手串,看着她,低低地说道:“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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