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是朱颜

　　冬天来的时候我蜗居在北京，漫天都是雪，很大的雪，想象不到太阳的样子。

　　冬眠是渴求的幸福，然后开始做梦，梦中，春光明媚，而我只是个小女孩，圆睁着眼睛看着所有人，即使我将眼睛睁得再大，仍旧看不清周围的人，回廊里满是人，多得令我害怕，唯独身边站着的那个人令我心安，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笙箫琴瑟，是快乐的。

　　我听见那个他喊出一个名字，并不是我的，可是我却答应了，就像是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一样……

　　那天为什么会和朱瑾去了上庄，或者说自己一直都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可是，有时候现实比梦境更加令人难以捉摸。

　　我开始去试着回忆。

　　下了两天的大雪终于放晴，化雪的天更冷了，即使是有阳光。

　　朱瑾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我仍旧开足了暖气蜗居在公寓里，不知道时间几何。有些事情不知不觉变了原样，朱瑾伸出冰冷的手放在我的颈窝，我缩了缩脖子，于是朱瑾笑着说：“寻常，你还是那般怕冷。”

　　我缩了缩自己的身子，细细“嗯”了一声。

　　这个时节不好也好，冰天雪地的，像是全世界都被封冻了一般，我想，自己当初来的时候是不是犹豫过，不然这个时节我怎么是矛盾的。

　　朱瑾捏着我的手，是冷的，比从外面刚回来的朱瑾的手还冷些，然后便去盛热水了。

　　阳台上挂着冰柱，透过玻璃看去，外面是模糊而朦胧的，雾霭沉沉。我用手托着腮，膝头放着翻了好久的《纳兰词传》,自己常常看着看着就停下来，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思绪澄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某处，像是要去到哪里一样。

　　扉页是铅笔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写的：

　　所以你会听见我
　　我的言语
　　如轻薄的魂魄
　　飘过紫禁城的痕迹

　　寻常，染香的诗
　　你的如曾初见的人生

　　我看见我的言语离我而去
　　停在靠近你的角落
　　它们是你的
　　然后像一个疯长的藤蔓，爬上我老去的难过

　　它喜欢潮湿喜欢寂寞
　　这不是游戏但是残酷
　　它们从我的魂魄逃逸
　　你拿去一切，我的一切

　　在你面前，它们将你的孤寂填满
　　然后一层一层脱落
　　那是我的难过
　　可是，你却比我更加适合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那么你呢？

　　一滴水落了下来，正好落在最后的问号上，晕散开来，像是久久化不去的云。抬头的时候，正对上朱瑾的目光，笑了一下。

　　台历上显示，农历十三，我的生日。

　　朱瑾说有惊喜给我，抢过手中的书，和七分满的热水一并放在桌几上，封面是满满的湿气，我来不及做什么，便被朱瑾套上大衣围了围巾退出门去。

　　“我带你去找他。”这是一份生日礼物。

　　然后，搭车，去了上庄。

　　纪念馆，菜市场，招待所，报刊亭。

　　还有纳兰。

　　我好像在漫天漫地的白里面看见那个男子，那个我喜欢的男子，会心笑了，嘴角的弧度是幸福，然后，向他走去。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声音无处不在，还有菜市场小贩的喇叭声，我都已经听不见。

　　朱瑾在那边帮我选礼物，素雅的封面，那是一本墨迹脱脱的《纳兰词典评》，转身喊“寻常”的时候我已经站在马路中间了，然后，疾驰的车来不及停下，雪地里一阵红。

　　如果一定要形容，我会说，白色里涌出来的红，让人感到幸福。

　　可是幸福是什么，我从来不知道，那么远，那么难以触摸，就像吞下的糖果，到最后都是疼的。

　　我迷迷糊糊听见诵经的声音，觉得这里那么熟悉，可是真的，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这是咒语吗？

　　渡往前世。

　　真的，我真的没有死去。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然后睁开眼睛，却不知道是在哪里。

　　光从窗柩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一片，东西都看得清楚，低垂的纱帐，雕花的窗格，伸出手，却是那么小，我知道，这不是我那个世界了。

　　旁边守着她的女人头一点一点的，却一直没醒，像是好久没睡的样子。

　　隔间有人说话的声音。

　　“惠儿应该是要醒了吧，容若，你去看看堂妹。”

　　混沌中，一个安静的少年神情专注，他用清亮的眸子看着她，双手扶在小床的栏杆上，他就那样看着我。

　　不沾一丝烟火的目光，像千年古潭里的碧水，令初来这个世界的我感到安宁。

　　他开口喊她：“惠儿。”不时摸着我的脸，或是握着我的小手，旁边有女人说着笑：“容若，那么喜欢惠儿，以后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他不答声，只是安静站在那里，久久并不厌烦，像是我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玩具，我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我也知道他会在我的眼里看见他自己，他笑了。

　　他的笑令我惊醒，我想起自己是寻常，不是惠儿，可是，自己现在怎么会在这里。眼前的少年静静看着她，我听见刚才那声容若。

　　心里轻轻念着：容若，容若……

　　我满心满眼看着眼前的少年，甚至是儿童，心像是溢满了水一般，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

　　他瞬间慌了，冲着隔间就喊：“伯母，伯母，惠儿哭了。”

　　然后几个女人进屋了，她们围过来，其中一个从小床里抱起我，然后小声哄着：“惠儿乖，乖哦，是不是饿了呀？”

　　我听着，也懂了，却不能答话，我张开的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来，视线落在她们身上的衣服的时候，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做梦，那是满洲的旗装。

　　我又看向他，容若，在这里唯一能够让我心安的容若，大家都想让我笑，于是，对着容若笑着，咧开的小嘴像是樱桃一般。

　　容若看着我，伸手要去抱，可是这时候一个妇人模样的人拉住了他：“容若，你还小，抱不动惠儿。”

　　可是他是固执的，就像我一样。

　　此时的我也伸着小小的手臂，我希望他抱着我。

　　我想他一定是自己前生跋山涉水想要抵达的归宿，所以，才会在这里与他重逢。

　　在他的怀里安眠，一脸浅笑。

　　终于睡着了，周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我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是真实的，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睡在小床上，身下是厚软的被褥，每天在这屋里，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着，可是，我一直不安宁。

　　那个少年许久没来了，周围照顾她的人，都是三四十岁的老妈子，涂脂抹粉，头上是繁复的头饰，每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时候，我都觉得难受，于是便会哭，大声将他们吓跑。

　　周围终于变得清净了，可是，我是一个人了。

　　我细细看着这个世界，木质结构的房子，石砌的地板，朱漆的古木家具典雅而精致，抬头是白色的纱帐，风吹进来的时候，一荡一荡的，让我觉得迷茫。

　　我一个人的时候有点难过，一瞬间小了很多的身子像是无法承载迂迂回回的风一样，总觉得自己会这样轻飘飘的去了，想到那个少年的时候，我的心疼了一下，只是一下。

　　容若。

　　我猜测这是我来的缘由，也是我心疼的理由。

　　我不懂这难测的命运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如今已经在这里了，便也不能去想其他了，可是，那个少年呢，那个自己越过前生今世寻找的少年呢，他会不会，就像我看过的书籍中的少年一样。

　　我不想知道开始，更不想知道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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