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见

　　一
　　“A大毕业，来我们这里当西点师？”罗艳觉得眼皮一挑，她忍不住抬眼再看了眼眼前的青年。
　　解忆一张脸微微发红，闷了半响呐呐说道：“可我有考出中级西点证书……”
　　罗艳轻轻笑了声：“不不不，小伙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努力地组织了下自己的措辞，说道，“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学历可以有更好的去处。我侄女前年也是A大经管系毕业，现在在花旗银行工作。我这个人有点罗嗦，可是你这样的学历来我们店当个西点师，说实话有点可惜……而且我们薪水在同行中也不算高……”
　　解忆被这一连串的话绕的有些头晕，但他向来不善言辞，半天也只是有些结巴地回答道：“可是……我不喜欢去银行工作……”
　　罗艳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她自己也有些惊讶，对着面前求职的青年竟然生出一丝好奇：“那喜欢做西点？”
　　解忆忙不迭点了头。
　　“喜欢西点，当初怎么不去读职校专门学西点呢……”
　　解忆思考了两秒，终于还是老实回答：“因为父母不喜欢。”
　　罗艳了然地点了点头，并没再深入问下去，她收了简历拨了内线，两分钟后敲门声响起，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少女走了进来。
　　罗艳给解忆介绍道：“这是店里的服务员，叫祁红。”
　　解忆机械地点了下头：“你好。”
　　“小红，这是新来的西点师，叫解忆。你今天先带他熟悉下吧。呃，你自己有住处，那今天就不用看寝室了。怎么，还有问题么？”
　　解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还以为会考我厨艺。”
　　罗艳笑了下：“以后有的是机会考你。不过我是觉得兴趣很重要。好好干。”她说完站起来拍了下解忆的肩膀，“以后叫我罗姐就可以了。”
　　解忆似乎一直反应不过来，好一会才红着脸点点头，然后和祁红一起退了出去。

　　祁红在走廊上忍不住好奇偷偷地打量着身边的新同事。人看上去挺高，不过没厨房的崔军高，也没崔军长得结实，整个人瘦的像竹竿，脸上也没多少肉的感觉，还戴着一副看上去随时都会滑下来的黑框眼镜，在办公室的表现也呆呆的。祁红不禁在心里下了定语，书呆子。
　　她天生受不了长时间的冷场，见到电梯还有段距离便开口道：“你是本地人么？”
　　解忆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祁红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摇了摇头：“哦，不是。”
　　“那你是哪里人？”
　　解忆没直接回答，只是皱了皱眉，像是在内心挣扎了会，半天才轻声回答道：“是A城人。”
　　祁红瞪大了眼睛：“A城，那可是个大城市，怎么会来我们这小地方。”在她的见识里，打工这种事总是削尖脑袋往大城市挤，哪有大城市往小地方钻的道理。
　　解忆这下算是恢复了点正常，微笑着说：“我不太喜欢大城市。”
　　祁红被他微笑的样子有些电到，偷偷在心里加了句，笑起来可以加分。
　　她被解忆这句话打开了话匣子，也笑着说道：“也对，我们这里虽然地方是小了点，但设施可一点都不输大地方。”到底这里也算自己的家乡，她说起话来也不禁挺了挺腰，“我们这里也算是全国排的上号的疗养胜地，酒店十九层是旋转餐厅，打烊了站那里看海可再美不过。你看过夜幕下的大海么，A城可看不到这样的风景。”
　　解忆点点头，却没打断她，他上一次看海还是一年前，在二十楼的地方。当时灯光昏暗，气氛却不算佳，红酒撒了一地，到处是碎片，他不想看对面那人的脸便看着落地窗外。夜幕下的大海就像月色一样清冷平静。
　　两人在电梯门口站定时，电梯刚好到，出来两三个客人，祁红连忙微笑点头说你好。解忆没那么快的反应，面无表情看着别人和自己擦肩而过。
　　他看了眼低着头的祁红，颇为窘迫：“对不起，我还不习惯。”
　　“以前没干过这行吧。”祁红安慰道，“新来的员工都会这样，以后会习惯的。这里是客户用的电梯。我们搭员工专用电梯。”
　　她说着带解忆转了个弯：“唔，酒店有些大，我刚来时老迷路。”
　　解忆并没接话，他跟在祁红身后，目光从墙壁上一幅幅油画掠过。
　　祁红带着他一路坐到了二楼，出电梯后让他在走廊上等着，自己转身进了厨房，没多久便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出来。
　　“辛大厨。”祁红介绍道，“这是新来的西点师解忆。”
　　解忆多打量了两眼自己未来的上司，辛大厨看上去五十多岁，两鬓斑白，人却很精神。他扫过自己的眼神就像X射线，并不温和。
　　祁红却像是松了口气：“我算是把人送过来了，下午交班时间要到了，我就先下班了。”她绕过辛大厨，路过解忆身边特地拍了拍对方肩膀。
　　解忆略感激说道：“谢谢了，那再见。”
　　辛大厨也跟着挥手道：“丫头，路上小心点。”他对着小姑娘时表情总算缓和了许多。
　　“唔，叫解忆是吧。”辛大厨从上衣兜里拿出包烟，从中抽出一根夹在指间点上，他一中午在厨房忙的脚不着地，难得找着空处便立刻着手解决自己的烟瘾。猛吸了一大口，抬眼看了下对面站着的青年，“以前在哪些饭店做过呀？”
　　解忆摇了摇头：“呃，没有，这是我第一份工作。”
　　辛大厨拿着烟的手顿了顿：“你看上去……也有二十五六了吧……”
　　解忆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呃，是的。”
　　辛大厨一下子没了话茬，解决完一支烟后说：“那我先带你去厨房看看。”
　　二楼餐厅主要还是以中餐为主，西餐厨房只占了厨房一个角落，辛大厨走前面介绍着厨房的情况，解忆跟在后头。
　　“负责西点的师傅姓廖，我们都喊他廖师傅，今天他没当班。当班的是徐师傅，一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身后半天没声音，辛大厨回头看才发现解忆早落在后面在看厨师烧菜。厨师姓邓，来了半年多，最擅长炒香菇菜心。解忆看的出神，辛大厨喊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
　　“怎么，对中餐还有兴趣？”
　　解忆笑笑，一时间没接上话。把他送到西点房徐师傅那后，辛大厨出了厨房，去了底楼的总经理办公室。

　　罗艳正对着镜子描口红，辛大厨进办公室时，她正抿了抿嘴唇。他们相识十年，交情早已不见外。辛大厨在她对面坐下，外面候着的秘书端了杯茶进来放他面前。
　　“怎么，有什么想说的？”
　　“你新招的那个西点师……”
　　“你说解忆啊，他怎么了？”
　　辛大厨迟钝了两秒说出自己的困惑：“我觉得他耳朵不太好使。”
　　罗艳愣了片刻：“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下轮到辛大厨愣了：“那你怎么……”
　　“我不就觉得这个小伙子挺诚实的。再说，他只是左耳听力有问题，应该不影响做西点。他西点做的如何？”
　　辛大厨摇头：“急急忙忙就想着跟你汇报这事，倒忘了让他做个蛋糕看看。”
　　罗艳叹了口气：“那下次吧。我今天要回家一趟，可能要早走，要带你一程不？”
　　辛大厨听了这话连忙站了起来：“不了，今天晚上还要值班，不耽误你回家了。”

　　罗艳说的回家是指回A城的罗家，走高速大概三小时路程。若不是老爷子急招，罗艳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回罗家的。她十年前嫁人和家里闹的不太愉快，罗老爷子本来中意A城的齐家，可罗艳偏偏看上的是自己的同学骆沉。罗老爷子一开始看不上那个穷小子，后来听说骆家算是G县的大户才勉强点了头让女儿下嫁。
　　七年前骆家财政出现了困难，罗艳那会一度和家里闹的相当不愉快，老爷子那会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说，早让你嫁给齐家你还需要现在这样低三下气来求我。但到底是亲生的，老爷子也仅仅只是嘴巴上嘲讽而已，罗艳却鲜少受过这样的气。她天生要强自认不输给哥哥，可混到后面却连哥哥都不正眼瞧自己。
　　大家庭里的兄妹，从小便不见得养在一起，亲情什么的便特别淡薄。罗老爷子膝下三男一女，都不亲近，这多少也成罗老爷子生平一桩憾事，于是他有事没事就喜欢开家庭聚会，期冀能增强他们四兄妹的感情。
　　罗艳抵达罗宅时，天色已暗。开门的是跟了老爷子几十年的平叔，见了她恭恭敬敬喊了声大小姐。一家人已经在餐桌上坐定，保姆见她来了连忙从厨房端了最后盘菜出来。
　　罗艳坐定，略带歉意道：“路上有些堵。”
　　大哥罗松坐她对面，冷哼了声：“就你一个人堵车。”
　　罗艳高速开了三个小时，又在室内堵了两个小时，一肚子火气，听了罗松这句话顿时把脸耷了下来。
　　坐罗松边上的罗婷婷见桌上气氛剑拔弩张连忙开腔圆场：“姑姑开了一路车，也该累了。爸爸你少说两句才是。”
　　罗松见女儿胳膊肘往外拐，心里怒气蹭蹭往上升，但碍着一桌子人又不好发作，只好狠狠剜了女儿一眼。
　　保姆在罗家伺候了几十年，看眼色一流，趁着这尴尬的时刻连忙上来给众人盛汤。罗艳一边喝汤一边想，她这侄女可比她不成器的父亲争气多了。
　　一顿晚饭算不上愉快，倒也不算难堪。晚饭过后没多久，门铃又响了，平叔去开门，一会拿了把雨伞往卫生间走。
　　罗艳看了眼雨伞问：“外面下雨了？”出来的时候并不像会下雨的样子。
　　“可不是，现在的天气说变就变。”进来的青年正拿着平叔给的毛巾擦头发，见了罗艳落落大方点了下头，“姑姑好。婷婷在楼上么？”
　　青年姓齐，叫齐展鹏，正是罗老爷子当年相中的齐家的幺儿。齐展鹏今年不过三十，三年前刚从美国回来，却大有要掌管齐氏的架势，坊间传言齐老爷子颇为偏爱这个外室生的儿子。在罗艳看来，齐展鹏就像月色下的大海，至少表明一派平静，他外表温和儒雅，说话也和和气气，似乎永远不会急。罗老爷子对这个孙女婿相当中意，当初刚见面就夸他气质好。
　　罗艳沉思的那会，罗婷婷已经听到动静从楼上走了下来。她见到齐展鹏便微微放下自己的矜持，迎上去环住丈夫的手：“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
　　齐展鹏表情并没多大变化：“会议结束就赶了过来，老爷子刚打电话说在书房等我。”
　　罗婷婷手还没捂热，只好悻悻放开丈夫：“那你别让爷爷等太久。”

　　解忆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他刚买完菜准备回家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耽搁，于是他拐进超市边上的书店，挑了本网游小说消磨时间，结果直到肚子饿的不行才发觉天色早暗了下来。把看了一半的小说拿去结账，解忆拎着两袋子菜准备去搭公交车。
　　解忆住的地方是县中心区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小区房子户型和绿化倒都不错，交付时间也不长，人烟少显得格外清净，就是相应的配套差了些，坐两站路才有一个超市。下了公交车走了大概五分钟，解忆已经到了楼下。他一边上楼一边掏钥匙。
　　进门开灯，他穿过客厅进厨房，把买的肉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砧板上，切了一半又放回塑料袋，捆一捆往冰箱里塞。只是洗菜的时候没来由的觉得困倦，解忆看了下时间，自己折腾了一会半小时又不知不觉过去了，肚子已经饿得没多少感觉，但做菜终究算是半个体力活，他想了想还是把手头的工作搁下，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之前买的泡面，又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香肠。
　　五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出炉了，香肠切成片点缀在碗边，正中盖了一个荷包蛋。
　　解忆先喝了一口汤，然后拿起筷子。汤面的热气袅袅上升渐渐模糊了视线。
　　他突然想起齐展鹏曾经说过，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哪怕是泡面也好吃。
　　自己当时似乎是这样回答的，那我以后天天煮泡面给你吃。
　　那会他们刚因为毕业择业这样的问题小小争执了一番，但争吵总是维系不了多长时间又立刻因为一碗泡面而言和，齐展鹏坐在自己对面，眼睛晶晶亮盯着自己，只是微笑。
　　已经近一年没见，但想起对方的样子还是禁不住浑身发软，然后啪的一声蓦然惊醒。心脏像擂鼓一样一点点剧烈跳动起来，就像每次噩梦初醒的样子。解忆定了定神，发现是自己筷子掉在了地上。
　　面已经凉了大半，他皱了下眉，最后还是面无表情地全部吃了下去。
　　他早已过了那段只要一想起齐展鹏就什么都吃不下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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