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爱纪

　　亚热带沿海城市，近年关依旧炎热。

　　走出中心医院时，祁连沈脱下外套搭在手上，然后两人走到正午的大街上。

　　阳光瀑布般倾洒下来，将一切泼上耀眼的反光。烈日底下，道路像纤夫的背起伏着，黑乎乎的街道和破碎的地砖经年积垢，被热气逼出汗水的腌臢气味。

　　这条街在镇上已是很老了，但它还活着。只要还有数以百计外来者骑着自行车从这里经过，还有路政队每日挖凿铺填，它就不至于死去。

　　很多古老的城市里，一条街够老了，它就会安静下来；但在还不曾有过历史的地方，一条街道安静下来，就会死，或者伏着咳着尘埃，勉强等着拆迁队和它的墓地。在这个镇上，除非死处，哪里都是闹哄哄的。

　　两人皱着眉头抵挡刺眼的光线，慢慢地走过老教堂，五金铺，幼儿园，还有夹杂在其间永远在开张关张面目模糊的新店铺。

　　在尘土飞扬的路口，三个方向的车辆像斗牛纠在一起，呼呼喘气，互不相让。腾腾的尾气涂改着路的脊背，鸣笛四起，行人趁机横穿马路。两人被一辆大货车拦在垃圾倾倒的角落。

　　飞机在头顶飞过，翟岫纾抬头直愣愣地看，那眼神就要刺穿飞机洁白无辜的腹部；祁连沈连忙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带着她从车辆头尾间绕过去。

　　两人走入另外一条街，不禁都有些怅然。

　　她们依着围起来的铁皮走，里面是施工中的楼盘。她们用袖子捂住口鼻，踩着沙堆的边缘和另一个沙堆的边缘，越走越慢。当经过一个没有盖子的下水道井口，翟岫纾仔细看了看里边的几块大石头。

　　“今天真热啊！”祁连沈第二遍说道。

　　“嗯。”翟岫纾说，“今天我穿得像只鹅。”她穿着白色短衬衫和深红的裙子，小腿和手臂露在外面。“出来的时候被我妈唠叨了一路。”

　　祁连沈安慰道，“鹅没什么不好，鹅也很好看。”

　　翟岫纾低头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电话就吱吱地响了，她从裙兜里掏出来接。

　　“啊，妈。嗯，跟祁医生一起。在……医院转出来新楼盘那里。嗯，知道了。好了，好了。嗯，拜拜。”她一边讲电话，眼睛溜来溜去。祁连沈的眼睛也在她脸上溜来溜去。

　　挂了电话，翟岫纾对祁连沈提起，“我妈老叫我去广场跳舞。”

　　“她说得对，运动能产生多巴胺，可以让人快乐。”祁连沈说，“你应该高兴一点，不要老是忧心忡忡的。”

　　翟岫纾短促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片刻静默。

　　“我过几天就回H市过年了。”翟岫纾主动挑起话头。

　　“啊……”祁连沈垂眸，“那，什么时候开学？”

　　“23号。暑假回来不知道我妈还叫不叫我看医生。”

　　“你本来就不用看医生，是你妈太紧张了。”祁连沈说。

　　翟岫纾一边听着，只是笑笑。

　　两人走到平时分别的路口。

　　翟岫纾抬起手来挥别，祁连沈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沿窗帘铺子拐过去。

　　她说：“我走前面那里也可以过去的。”

　　前面排着长长车龙。翟岫纾点点头，于是她们继续往前走。

　　车龙将街道分割，两边狭窄，两人挨着街道走，旁边是又黑又深的挥春年画铺子和时髦的自行车店。

　　正是午饭时刻，她们从一家家店外路过，看到里边一张张搭起来的四方桌子，和捧着饭碗的人。夹菜时他们往店外抬头漠漠一眼。日光在午饭中逐渐变黄。

　　一个推自行车的老婆婆走在两人前面，后座捆着几支瘦柴。柴枝卡到了大货车驾驶室敞开的车门，司机跳下车来挪。两人站在后面等。

　　祁连沈说：“这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嗯。平时我都不出门的。”翟岫纾说。

　　“不和朋友逛街？”祁连沈问。

　　“我没什么朋友的。”翟岫纾说，“除了商场，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好逛。”

　　她们跟在阿婆后头走着。

　　“对啊。”祁连沈应了一句，突然翻起外套的口袋。她换了搭衣服的手，然后从衣兜里夹出一张名片，递给翟岫纾。“假期你可以找我玩。打电话给我。来我家，我做饭给你吃。”

　　翟岫纾笑笑接过，放进裙兜里。

　　两人走出街口，又走进另一条更旧的街。

　　“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记不记得我。”翟岫纾顿了一下又说，“又或者你到别的地方去了。”

　　“怎么会这样想？”祁连沈问。

　　翟岫纾看了看天，说，“好运气不容易啊。”

　　祁连沈也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很蓝，日光大盛，灼灼的光线落在眼睛里。另一架飞机呜呜飞过，她们继续往前走。

　　这条街很短，两旁批发食品的铺子边都站着弯腰挑选的顾客，而店主们隔街笑骂。两人从半空中晃晃荡荡的电线下越过去街头巷尾长长短短的字句。

　　翟岫纾看了祁连沈一眼，祁连沈跟着翟岫纾右拐。

　　“我送送你。”祁连沈说。

　　右拐出去道路开阔。

　　翟岫纾指着一边的幼儿园说，“我幼儿园在这里念的。”

　　那里大门紧闭，什么都看不见。两人沉默着，盯着果绿的铁门。

　　直走出去路往下沉，天空被民居阳台铁架穿穿刺刺，然后道路浅浅上升，淌上去没入公路。沿江的是沿江东路。祁连沈住在十围。一围二围三围……在洋葱的另一边。而沿长堤左行50米，是翟岫纾家住的楼盘。

　　快到了。在步行的间隙，她们默默交换了短暂的一瞥，又一瞥。

　　两人的眼神轻轻地搭在一起。若飞若停好像电线上的鸟。祁连沈伸手勾住翟岫纾的手指。

　　谁也没有说再见，于是祁连沈跟着翟岫纾进了电梯。

　　她们在平台花园里走了半圈，然后坐到椅子上。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周围走剩下她们俩。

　　耳畔安静，远处车辆呼啸，好像河流。日光造成的阴影覆在她们身上，如同寂静，颜色尚浅。

　　难得的好天气。

　　“你累不累？”祁连沈问。

　　翟岫纾闭上了眼睛，先是后仰靠着椅背，接着缓慢地挨到祁连沈肩上。

　　她兜里的手机吱吱地响起来，她闭着眼睛平缓地呼吸，仿佛熟睡。

　　过了一会儿，手机消停下来了。翟岫纾轻声说：“我从没有过闪闪发亮的时刻，但还有这样的时候，就好像尘埃扬在太阳底下，轻盈得就像泡沫。”她叹，“只是不足为外人道。”

　　祁连沈跟着说了一遍：“不足为外人道也。”

　　手机又震起来，整个椅子都在颤抖。

　　两人坐着不动。

　　几个人从她们背后经过。开始有风。现在几点了？

　　祁连沈闻着翟岫纾头发里烟尘的味道，怔怔地看着她倔强的面容。风在头顶盘旋。然后她学着她的样子闭上了眼睛，却悄悄地抬起左手，揩一下左边的眼睛，又揩了一下右边的眼睛。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这时候想起的是小时候背过的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