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人物(随笔)

作者: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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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云对林妹妹真的恶毒吗?


      我曾经自娱自乐,写过一篇仙侠文,文中女主的原型来源于红楼里的史湘云——本人很喜欢这种宽宏洒脱的性格。

      可是有读者给我留言,内容如下:

      ……史湘云哪潇洒了
      她对林妹妹比对谁都恶毒吧??

      当时看到这条留言的时候大为震惊,原来我已经out得离谱了,大家对红楼人物的理解已经发展到了这个与我的理解截然相反的层次……!!

      自我反省了很久,难道真的是我out了?这时代发展得连曹公笔下人物都被赋予了新的涵义?最后还是忍不住又把红楼原著拿出来翻了翻,想要再仔细体会一下曹公笔下人物的深刻内涵。

      So,这篇文就先从史湘云讲起吧………………

      要研究红楼中出现的几个主要人物,首先要看‘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和‘红楼梦曲子’。

      这一回书堪称《红楼梦》全文的艺术大纲,这应该是一直以来研究红学人的共识。

      判词中没有直白的说明每首词指的是谁,但是都有很清晰的暗示,很容易对号入座。

      其中湘云的判词是这样描述的: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词里暗含湘云二字,又说出身富贵,但是年幼就失去了父母,这和湘云的身世也吻合,所以肯定是湘云的判词无疑。

      这首词写得十分明白,是对湘云一生命运的概括:出生在富贵之家,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长大之后好似看着有了幸福的希望,可惜这幸福转眼间就像水逝云飞一样,消失无踪——是个苦命人的一生。

      要是从判词中只能看出她的命运比较背,还难以看出湘云此人是否恶毒,那我们再来看看红楼梦曲子中对她的描述: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先不去分析曲子中对人生际遇无常的酸涩无奈,只看这两句: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这是曹公对他笔下人物史湘云的性格概括:一个心胸宽阔,好似光风霁月耀玉堂的女子!非常直白的赞美!

      书中都有了这么明确的暗示,为什么很多人还是认为湘云心思险恶,总是针对林妹妹呢?

      我大概研究了一下,原因主要有两点:

      一、 湘云曾经当众说林妹妹像一个戏子,惹得黛玉很不快;
      二、 湘云和宝姐姐的关系密切,总把她喜欢宝姐姐挂在嘴边上,这让很多认为黛玉宝钗对峙争夺宝玉的人把湘云归入钗党,作为一个钗党自然不会对林妹妹有什么好心眼;

      让我们来一个一个分析。

      湘云当众说林妹妹和一个戏子长得像是在第二十二回里面,宝钗过生日,贾母院中搭一小巧戏台唱戏,凤姐笑言唱《山门》的小旦像一个人,别人知道是谁却全不吭声,唯有湘云心直口快说出来像黛玉,宝玉连忙使眼色阻止,引起了黛玉的不快。

      看一下这件事发生的背景:这是宝钗十五岁生日,古人十五及笄,算是个重要生日,所以贾母出面帮她过,既然宝姐姐才十五,那湘云,黛玉都几岁呢?我没有去细算,估计应该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试问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日常在一起一句话都不会说错吗?更何况是湘云这样直爽的人?直爽性格的一大特点就是心直口快啊!(注意,那时候没有网络,大家闺秀几乎也看不到小说,更没有各类宫斗,宅斗文给她们做参考。)

      以黛玉的敏感性格,对这件事当然会很不高兴,但是我们看看书中的后续发展就会发现,除了黛玉当时不快之外,这件事几乎没有给黛玉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道理很简单,黛玉是贾母疼爱的外孙女,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是有个戏子长得像她那也是那个小戏子沾光,别人不可能因为这个事就对她怎么样。

      曹雪芹描写这个片段其实是为了引出后面的宝玉参禅一段。

      书中是这样描写的:宝玉分别去劝黛玉和湘云,不料却落了两处数落,十分无趣,正合了他前日所看《南华经》中所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宝玉由此感慨万千,做出了一首悟禅的偈子并一首《寄生草》。

      晚间被黛玉走来看见,笑叹‘不过是个顽意儿,无甚关系’。拿回房去,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

      读到这里就不禁要叹服曹雪芹的妙笔了,有脂批道:却不同湘云分崩,有趣!(脂批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批注,是研究红楼的重要资料。)

      是有趣,明明是黛玉湘云闹别扭,宝玉夹在中间劝架,写到此处,笔锋一转,黛玉湘云之间早没事了,和宝姐姐一起研究起宝玉愤而参禅的作品。

      可见黛湘之间的小别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否则以林妹妹的冰雪聪明,怎么能够这么快就和湘云合好,还把宝玉写的东西拿给她看?

      曹雪芹写文章紧针密线,环环相扣,前面写湘黛闹别扭却不分崩,后面就引出宝玉劝架不成,受两人打击参禅,再被钗,黛,湘一起考问取笑,正是他写作手法的精妙之处。

      这里明写湘云失言,黛玉生气,实则是表现出来了两人的亲近(今天生气,睡一觉明天就合好,一般都是好朋友之间才会这样),从小环节描写人物使其更加丰满。

      以曹雪芹的水平,如果真要写湘云针对黛玉,实在是不会用这种直白的当面贬低手法,所以说只读前面一段,不读后续部分就下结论不免有断章取义之嫌。

      第二个认为湘云对林妹妹不好的原因——湘云是钗党,与黛玉对立。

      怎么说呢,钗党和黛党都是后人硬分出来的,估计也是受了高鹗续写部分的影响,在红楼梦的描写里,曹雪芹的本意是宝钗,黛玉,湘云互为亲密的姐妹关系,并没有宝,黛争夫这一说。

      这个观点分析起来太复杂,需要另辟一个章节,这里就简单提几点。

      首先,湘云和宝姐姐关系确实很好,这是因为宝钗为人大度细心,对湘云十分照顾,但是如果说文章的前几十回湘云和宝钗的关系密切的话,那从第‘四十二章蘅芜君兰言解疑语潇湘子雅谑补馀音’之后,黛玉就也对宝钗存了敬佩之心,等到宝钗送燕窝冰糖后,宝钗和黛玉的关系之亲密就不下于湘云了。至于这两次是不是宝钗在笼络人心,我们姑且不深究,但是宝钗,黛玉的关系在八十回前是可以称之为交好的。

      再看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湘云以前来大观园只愿意和宝钗住,可是这一回湘云说‘不如闹林姑娘去吧’,就又与黛玉同住了。黛玉因宝姐姐回家母兄团聚,宝玉挂念晴雯病情,探春管家烦心,都不赏月,所以不快,只剩湘云一个宽慰她,‘可恨宝姐姐,姐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好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上月……到今日便扔下咱们,自己上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做……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她们一羞。’黛玉得了劝慰,不肯负她的豪兴,遂一起联诗。

      ……………说什么呢,只能说这么温馨和睦的描写实在看不出湘云有亲宝钗左黛玉的倾向。

      另外湘云说话直爽,有时甚至是犀利的,这不免也会让一些读者不喜欢;比如有朋友和我举例芦雪庵烤鹿肉一段: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上些,以完此劫。”

      这位朋友认为湘云说的这一段‘是真名士自风流’太自大狂妄,让人看着很不喜欢。

      对于这段,我认为是曹雪芹写作风格的问题,并不是刻意要描写谁狂妄自大,在红楼梦里,连宝姐姐都会冷笑着说些什么,林姑娘虽然是大家千金,也会说‘放屁’这种话,还讽刺刘姥姥为‘母蝗虫’,凤姐,晴雯之类说话就更尖刻了,并不全是贬义。

      总之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中,应该是不存在湘云和黛玉的尖锐对立的,湘云的形象是一个性格爽朗的少女,甚至有些侠气,在她听说邢姑娘住在迎春处还要看丫鬟婆子们的脸色,须得时常拿出体己钱请这些人吃酒时就义愤填膺,准备去骂这些人一顿,给大家出气。

      那么在八十回之后按照曹雪芹的愿意是想把湘云描写成什么样子呢?学术界很多争论,本人比较偏向于湘云嫁宝玉说。

      内容考证起来比较繁琐,简单说就是:黛玉逝去,宝玉娶宝钗,但不满宝钗的经济仕途规劝,终至弃宝钗,麝月出家。在红楼梦中,对僧,道,尼的描述几乎没有一句好话,可见曹公认为出家的地方乃是个藏污纳垢的所在,所以宝玉有可能还俗,在这之后娶了湘云。

      红楼梦中还有经常提到宝玉一受到姐妹们的打击就声称自己要做和尚去,有一次黛玉伸出两根手指对他笑说:两个和尚,从今往后,我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这也很有可能是宝玉出了两次家(出家——还俗娶湘云——再出家)的伏笔。

      按照这个脉络,湘云最后也是个孤苦的命运,正符合了她‘湘江水逝楚云飞’的判词。这么一个历经坎坷,最后懂得了——‘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的人物是否会恶毒呢?我想大家应该有自己的答案了。

      注:脂砚斋是《红楼梦》早期抄本的一个批语作者。脂砚斋的批语在红学界称为“脂评”或“脂批”,有脂砚斋批语的抄本被称为“脂本”。但脂砚斋其人是谁,与《红楼梦》的作者是什么关系,迄今未形成一致看法。红学界主要有四种说法:一、作者说,二、史湘云说,三、叔父说,四、堂兄弟说。但从脂批的内容看来,脂砚斋其人与《红楼梦》的作者及其家族应当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也有少数研究者认为脂批只是商家炒作所为),脂批中往往对作者的创作意图和隐喻进行说明,并为红学的“探佚学”分支提供了最直接、最主要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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