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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苏御使出使南临州国,带回来一批女子,二皇子句芒早早得了消息,半道上给截了下来,这批女子是南临州国献给汤成帝的秀女,苏御使气不过,在殿前告了一状,成帝却只是呵呵一笑,赐下几件精致的玩赏之物,算是安抚了苏御使。
成帝对自己二儿子的性情摸得很透,下朝后安然坐在御书房等着,句芒不多时果然到了,带来一封密信,信中言及南临州国谋反之事。
两人在房中商议了一阵,出来后,句芒便下令将那批秀女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说书先生顿了顿,用手刀在脖子上一抹,啧啧有声地叹息:“可怜那三百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因为那一个混进来的女刺客而丢了性命……”
酒馆众食客皆长长叹息。
要知道,如今这年头,哪家要是生了女儿,早早就有人打上主意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甭管美丑,那都是珍稀货,三百个美貌女子就这么没了,这些老少爷们只觉得是暴殄天物。
棠梨将帏帽的皂纱撩到帽沿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淡酒。
不知是因为数百年战乱还是基因问题,这个世界的女性一直稀缺,且体质羸弱,受到的保护也前所未见,真要作个比喻的话,便如她前世所处时空中的国家级保护动物一般吧。
棠梨瞄了瞄坐在桌对面的清癯男子,他正埋首大吃,对身边的喧嚣听而不闻。
说书人仍在口沫横飞地讲述新近发生的时事。
二皇子句芒是个倨傲冷酷、阴沉不定的人,常居上位者,视人命如草芥,生杀予夺是常有的事。他命人将三百秀女的头颅快马加鞭送往南临州国,自己率亲部疾行随后。
南临州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应对迟滞,句芒的大军一路碾压,如入无人之境,仅仅十天就攻下了南临州国,结束了这附属小国最后的统治,直接并入汤国王土,改称南临郡。
酒馆食客的叹息立马变作叫好声一片。
“店家,结帐!”
男子抛下数十枚铜子儿,拎起桌上的包袱与配剑,走出店外。
“客官您慢走~”店小二收了钱,笑容满面地冲着同一桌的棠梨,“这位小兄弟还要接着用么?”
棠梨腼腆地笑了笑,放下酒杯,伸筷子挟菜。
“您慢用~”店小二会意,躬身将棠梨空了的酒杯斟满,点头哈腰地走开。
边走边暗自嘀咕:这位小哥的脸生得甚是女气,不过,女人哪能长得这般俊秀,要真是个姑娘家,那般金贵,身边总得跟着几个待从家仆的,这只怕是哪家的小倌跑出来了吧?
这个世界的男性一个比一个壮硕华美,相较之下,女性则容颜寡淡,加上数量稀少,等闲人士很难娶得了妻,男风便大大盛行。
一开始棠梨也颇不习惯,后来再一想,动物界可不就是雄性比雌性美么,尤其是禽鸟类——这样类比似乎很不妥,不过前世所在世界也有不少人抱持这样的观念,嗯……尤其是同性恋者们。
努力忽略临近几桌食客不断投来的暧昧视线,棠梨将举止做得更加粗放些,反正她也学不来汤国女子的娴雅作派。
用完膳,棠梨抹抹嘴,将帷帽皂纱放下来,拎起凳子上的包袱挂到肩上,又紧了紧腰上的配剑。
店外头,那眼神冷漠的清癯男子牵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站在廊下,身形不变,脸上也没有一丝不耐。
棠梨走过去,男子毫不客气地将两手在她腰上一握,把她举到马上坐下,自己也翻身上马。
一甩缰绳,大喝一声,马儿便撒开四蹄一路飞奔,惊得路人忙不迭纷纷闪避。
“苏师兄,我听师父说过,除了军情紧急之外,闹市驰马违犯律法,要挨板子的。”
苏慈不发一言,棠梨早知他不会理会,提醒了一声后也紧闭了嘴巴。
她知道苏慈自打半个月前辞官不成,就一直郁郁寡欢,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师父还把她这个拖油瓶扔了给他,自己不知云游去了哪里,也难怪苏慈对她没个好脸色。
他们出了城,疾驰十几里,一个多时辰后在一座庄子前停下。
这庄子依山傍水,接近官道,选址甚好。
山上是整片的果林,山下是延绵数十里的田地,十几户农舍散落在周围,俱是这庄上人家里的佃户。时值晚春,田野一片郁郁葱葱,作物长势喜人,田间劳作的佃农脸上都透着难得的祥和。
棠梨跟着苏慈的这一路,就没见他的眼神软和过,此时头一次瞧见他紧绷的脸略有些软化。
苏慈自顾自下了马,将缰绳递给前来迎接的家仆,吩咐家人好生招待与他同来的公子,便大步走进了院门。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马上吩咐人搬来下马石,想要扶棠梨下马。
棠梨忙道不用,摘掉帷帽递给伸着手的管事,扭身提气翻身下马,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直落到几丈开外去。
那管事眼带惊奇,瞄了眼棠梨腰间的配剑,拱手赞道:“想不到公子看似文弱,身手却甚是俊逸呐!”
虽然落地时的姿势还算平稳,棠梨脸上却有些挂不住,只得讪笑不语。
十三年前老头儿刚捡到她时,就咋咋呼呼地说她是练武奇才,但镇日里只会指挥她砍柴挑水做饭收拾,全然把她当成个便宜仆人,临到出门云游前,才硬是帮她打通了任督二脉,传了十几年功力,说是让她防身,却偏偏一招半式也不曾教会她,赠给她的这把剑,也只是拿来看的。
那管事自报家门,说是姓杨,便来询问棠梨怎么称呼。
棠梨说:“我叫棠梨,杨管事只管叫我阿梨便好。”
当年老头儿在野棠梨树下捡到她,随便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好在也不难听。
至于她原来的名字,她不愿意提起,这辈子也不会再用了。
杨管事忍不住暗里嘀咕:“模样生得秀气倒还罢了,怎的还取了个姑娘名字。”
杨管事之前没有收到通知,不知道会来客人,只得先请棠梨到前厅喝茶稍候,自己跑去苏太太跟前请示。
苏母住在后院,苏慈一回来就到后院向母亲请安,正被母亲拉着说话。
听杨管事说与儿子同来的少年还在前厅等候,苏母冲苏慈一瞪眼,训道:“怎么当了几年官,反倒没了礼数,把客人晾在一边不管,自己倒先跑了来。”
苏慈应道:“母亲教训得是,孩儿光顾着回来见母亲,倒把客人忘记了。”转头吩咐杨管事,“杨叔,你叫人去收搭一下晚莲院的客房,另外安排两名小厮贴身伺候。”
苏母乐呵呵地瞧着儿子安排下人,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太孤傲了些,难得带了相识的回来,我可要去瞧瞧。”
苏慈忙道:“这人是我师父身边带大的,乡野少年不知礼数,怕冲撞了母亲。”
苏母闻言一愣,似是想起儿子恩师的怪异行径,略略犹豫过后才叹道:“你师父的确生性顽劣,疯颠促狭,却也实是赤子之心,且能教出了你这状元郎来,你应当尊师如父,过往的事莫要再怪他。”
见苏慈点头称是,苏母转向杨管事,道:“走罢,莫要让客人久等。”
若是一般男客,苏母身在内宅,可以避而不见,但来人同是苏慈那位大名鼎鼎的师父的弟子,苏母少不得要出来见见了。
棠梨一口喝干了小厮奉上来的清茶,解了渴,正站在廊下观赏院内的落叶飞花,抬眼看见那颀长的青年扶着一位妇人从内院走出来,身后跟了两名俏丽的丫鬟。
只见那妇人容貌端丽,气质矜贵,眉宇自有一股温柔娴静之态,看上去年纪不超过四十,明明刻意作朴素老成的打扮,但那般出众的姿容,还是把她身旁两位正值韶华的丫鬟给生生比了下去。
棠梨伴随师父常居山野,不管是以往偶尔下山采买,还是此次随着苏慈一路南下,都极少见到女子,尤其是这般美貌的女性,尽管是一位世人眼中的老妇人,她还是惊艳得瞪直了眼。
等她听到一声轻咳回过神来,便看到苏慈正在对她怒目相向,就连那两位丫鬟脸上也略带了些不满。
棠梨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身份,这样盯着别人的母亲看,实在是孟浪,一时大窘,抓了抓后脑勺,随意地拱了拱手,道:“见过夫人。”
老头儿严令其见了任何人都不得跪拜,除了神佛,所以棠梨只知道咧着嘴望着苏母傻笑。
苏母似是对方才棠梨的失态浑不在意,脸上仍旧堆满和煦笑容,温言道:“贵客久等,请坐。”
棠梨道了谢,仍旧在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苏母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坐到厅堂上首,苏慈坐到下首左边的头一张椅子上,与棠梨隔了一张几。
苏母吩咐一个贴身丫鬟下去端了点心上来,又命奉茶小厮重新换过一壶香片茶。
精致的糕点一上几,就吸引了棠梨的全部注意力,她拈了一块放进嘴里,久违的甜蜜令她不由得眯起了眼。
老头儿对衣食住行从不讲究,致使棠梨也长年处于甜食缺乏状态下,难得吃一次零食,便有些控制不住。
连吃了几片糕点,棠梨才发现厅堂内出奇地安静,抬起头,发现众人都望着她。
苏慈仍旧眼神冷淡,神色疏离。
两个丫鬟微低着头不住地瞧她,轻捂着嘴忍着笑,眼神多少透出点对这位没见过世面的贪嘴少年的轻视。
苏母的脸上倒没显露出什么,只笑眯眯地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和蔼地问:“方才听慈儿说,公子与他师出同门,请问公子贵姓?年方几何?家住哪里呀?”
棠梨闻言放下手中拈着的枣泥糕,回道:“师父为我起名棠梨,苏夫人唤我阿梨便可,今年已满十七,师父捡到我时,我年岁尚小,记不起是否还有家人了。”
苏母怜悯地叹息一声,道:“可怜你小小年纪竟遭如此变故。”
又道:“尊师与慈儿那仙去的父亲是结义兄弟,你与慈儿又是同门,我便也算是你的姨婶长辈。”说完就满面笑容,两眼晶亮,满含期待地望着棠梨。
棠梨懵懵懂懂地回了苏母一个笑,等着她继续说话,却见着苏母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才反应过来,唤了一声:“伯母。”慢半拍地站起来又拱手行了个礼。
苏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应道:“好贤侄!”心里却叹道:这少年果然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这种程度的应对都反应不及,以后与他说话可要怎么直白怎么来了。
棠梨也暗想,苏夫人与苏慈真是性格迥异,苏慈冷漠寡言,苏夫人却显得太过亲厚,相比之下还是苏慈那死人脸让人感觉自在些。
接下来,苏母说话果然一点弯子不绕,以长辈之姿询问了棠梨与师父一起生活的小事,无非是关心下衣食住行,棠梨想着这些小事无甚重要,便一一答了。
在问到当下打算时,棠梨回道:“师父常说,三皇子旻音治下的州郡,是当世最为安泰之所,若不在师父身边,尽可往南,定居垄州。”
苏母沉吟半刻,斟酌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国事,不过,近些年来我们这儿也少有战乱,世人皆传二皇子英武勇猛,盈州在他的治下,定然也是无恙的,不若……贤侄就留在盈州罢?”她回头望了苏慈一眼,“盈州有你师兄和我在,也好过你一人孤苦无依在外飘零啊。”
一言不发陪坐一旁的苏慈见母亲不停地向自己眼神示意,只得放下茶盏道:“师父是有大智慧的,他既然这么说便自有他的道理。”
话一说完,便得了母亲一枚白眼,苏慈一怔,微顿,又慢慢道:“……去垄州也不用急于一时,先在此稍事休整,休息几日再去也不迟。”半晌后又添了一句:“师父将你托付于我,我便有照顾你的责任。”
棠梨想了想,的确不急于一时,便点头道:“如此,那就叨扰了。”
苏母欢喜了起来,正好杨管事前来禀告说晚莲院已收拾停当,就让杨管事带棠梨下去休息。
棠梨向苏母与苏慈道了谢,随杨管事去了。
苏慈扶着母亲回房。
苏母边走边与他说:“不愧是你师父教出来的,与其说是不通礼节,倒不如说是不拘礼节,态度不卑不亢,虽不擅应对,但坦率至极的性子也不至于惹人反感,只是那一双眼睛,生得如此无畏大胆,恐易惹祸端呐。”
苏慈面沉似水地道:“母亲不必放在心上,帝师门下,哪会那么容易让人欺负了去。”
虽如此安慰母亲,苏慈却知道,哪怕是帝师门下,一样逃脱不了为他人棋子的命运。当年他本无意入仕,最后不也被逼入官场,为他人出谋划策,干了些身不由已的事。
他与棠梨一道同行,虽交谈甚少,也看得出那是个胸无城府的赤诚之人,只叹在这乱世纷争之下,这样的人,怕是命运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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