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 若爱如初

　　第一章
　　周瑜并非不记得，他和孙策第一次起争执时的情景。那时他们正讨论如何攻下江东，周瑜在桌子这边，孙策在桌子那边。
　　周瑜说，应当以计取胜。
　　孙策说，不，直接攻打江东。
　　两人争执了很久，谁也没有退让半步。最后周瑜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望向孙策，孙策也望着他。
　　那一刻，周瑜突然明白了孙策所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孙策并没有说出来，但他们毕竟交好多年，周瑜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是在说：周瑜，我，才是你的主公。
　　周瑜终究是退让了。
　　他默默地退到身后的一排将领中去，目光却越过人群，准确地落到孙策脸上。
　　孙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些许青涩的胡渣，眼圈周围的阴影因为几日连续的行军而更加浓重，战场上粗砺的风沙把他打磨成了一个真正坚毅，果敢，并且无畏的少年将军。
　　周瑜想，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孙策了。
　　他们之间，也不再是当年的兄弟之情，或者更亲近的别的什么，而是越发，疏远了。他是孙策，领导这千万将士的将军，主公，而他是周瑜，他的军师，他的谋臣，他所拥有的众多谋略之士的其中一个，没有更多前缀。
　　但他却还是希望他是特别的。孙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从周瑜退让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关系，便只能是君臣。
　　重重军甲挡住了周瑜的视线。
　　他和他身处一个军帐，所隔的距离不过数步之遥，却仿佛已是千山万水。
　　周瑜知道，孙策开始猜忌自己了。早在几年前他倾尽全部家产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为他调动军队，粮草，兵器时，母亲，叔父，还有早逝的父亲，便都曾这样告诫过他：自古称王者，皆多疑，多心，并且——
　　皆无手足。
　　是他太过天真，以为只要孙策在，他便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那时候，他以为他就是信仰，是拼尽一切也要去追逐的那道光。
　　如今看来，是他错了。
　　后来孙策起兵攻打江东的时候，周瑜没有去。
　　他携了一张琴，拎着一坛好酒，一步一摇的晃上山顶，似乎酒未入腹，他便已经醉了。山顶上杂草重生，换做以前周瑜一定是不会坐下去的，但跟着孙策东征西战这么多年，他也终是习惯了。
　　周瑜就这样席地而坐，开始抚琴。他出生在世家，从小受的便是各种各样的礼仪教育，一言一行皆有严格规范，且琴棋书画，兵法政治都有专人教授。在遇到孙策之前，他从来没有接触到过这样粗犷猛烈的东西，例如酒，战争，杀戮。江南温婉的水乡磨去了他少年本该有的锋利尖锐的棱角，代之以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笼络人心的圆滑招数。
　　生活本该就这样下去，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无论你想要他来，不想要他来，总归要去面对。当战火的边缘触及到这个温和的小镇，当那个张扬的少年叩响周家的大门，周瑜的平静生活也终于宣告终结。然后便是鲜血，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的弥漫着硝烟的生活。无法摆脱的罪孽啊，从双手沾染上第一个人的鲜血起，就将自己牢牢捆绑，自此以后，日日夜夜诅咒。
　　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山脚下孙策的军队正在攻城。火红的披风加上银白色的战甲，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晕眩的光。士兵们挥动着长矛向冲出城门的敌兵杀去，泛着寒光的枪尖被鲜血所浸透，兵器相撞击发出的刺耳声音和金属穿过血肉的沉闷响声混杂在一起，埋没了人性。
　　——你是谁？
　　——我不知道？
　　——你杀了谁？
　　——我不知道。
　　没人在乎。这里是战场，用鲜血用灵魂来祭奠的生命的战场。只有厮杀。为了自己，为了远方的亲人，或是为了崇高的信仰，这不重要。拿起手中的武器抵抗吧，这世间有太多美景，流水缠绵，群山耸立，错过，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了。每个人都不想死，每个人都有自己眷恋的不愿放下不肯舍弃的东西，每个人都不想带着对人世无尽的牵挂离去。每个人都这么想，但能活到最后的，只有万分之一。
　　周瑜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微动，流出一曲《长河吟》。
　　我没有办法挽救你们的姓名，也完成不了任何一个人的救赎，我能掌控的只有我自己。这首曲子，送你们，上路。
　　可叹人情苍茫，世间寂寥。
　　我曾经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来。你写给我的那些信来不及保存，不知道散落在哪里，现在想要挽回已经太晚。
　　就像你，我，我们之间，太多东西找不回来。
　　可我却想告诉你，我还像以前那样爱着你，爱着那个笑嘻嘻的叫我公瑾的你，爱着那个写字龙飞凤舞的你，爱着那个调皮捣蛋不安生的你。
　　可惜，那都只是曾经的你。
　　一曲终了，战争也已濒临尾声。孙策是个天才，军事上的天才，他不想输的仗，绝不会输。现在也是这样。
　　周瑜放下手里的琴站起来往下看，孙策正仰头向上看，墨黑的瞳孔深潭般望不见底。斑驳的日光碎片倒映在他眼中，像落入子夜的星，散发出不可探求的微弱而迷茫的光。
　　周瑜对他笑了一笑。他看见他的目光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又回复到那深夜的漠然中去。周瑜弯腰将酒坛上的封泥拍开，先自己灌了一通，直到酒水呛入喉口才停下来，将余下的酒尽数往山下洒去。
　　孙策，你攻城的办法很好，比我的更好。可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的故乡，我的江东，是我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地方。我不想它被同胞的鲜血染红，不希望它的潺潺河水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清明透彻。我希望它一直是我心中那个江东，那个不染纤尘，干净柔美的江东。这里有我的母亲，我的亲人，我的回忆，有太多太多我不想遗失的东西。
　　孙策，你可明白？
　　周瑜用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把眼睛合上，直到看不见一丝光亮。周围的世界，真的好安静啊，安静的让我有点想哭，脸上湿漉漉的，是眼泪吗？它怎么能这么多，这么多，多得让整颗心，都在这苦涩中，颤抖不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