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沉寂

　　夕阳余晖给城墙上镀了一层金色，护城河上波光粼粼，像一片片黄金在上下沉浮，河堤上的草没有了毒辣阳光的压迫，在日暮时分终于能神气地挺直腰杆。

　　阿为弯腰摸了摸青翠草叶，忍住了摘一个来吹小曲的冲动。

　　一面为着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抱歉，拿出袖中的水瓶倒了一点水洒在草叶上，嘴里念叨着一连串诚恳歉意的词。

　　起身收好水瓶，阿为舒了口气。结束了一天修行，阿为舒展四肢活动了酸涩的关节，“凡凡，回去咯。”

　　一回头，看见原本在身边的黑色身影早就不知去向。

　　“唉这孩子……”

　　应该回街上疯玩了吧。阿为这样想着，收拾好地上被弄皱的包袱布向城内走去。

　　街角一处小摊上传出争吵喧闹声。

　　阿为听见一个少女提高音量，语气中透着不可置信：“你想钱想疯了吧！”

　　抬眼看去，那处围了十来个人指指点点，估计又是小贩漫天要价欺负小孩了。这种热闹，想来那熊孩子也不会错过。

　　阿为扒开人群，就看到一个黑色衣角从眼前飘过，“凡凡别跑！”伸手擒住那手臂把人拖到面前，吸口气就要训话，对上眼前人的双眼，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一时无言。

　　眼前的男子身着一身黑衣，背后还背了一把剑，眉目清秀却满脸写着戒备。

　　“你是谁？”

　　认错人了。

　　阿为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找我家那不省心的学生！”

　　黑衣剑客将手抽回，转头对正在高声辩理的少女说道：“你要喜欢，我买给你。”

　　小贩闻言喜笑颜开，“好勒！这位爷果真英俊潇洒气度不凡！”手脚麻利地将少女看中的一枚金色蝴蝶发卡放进首饰盒，黑衣剑客付了钱接过发卡，将制作粗陋的首饰盒推回去，动作轻巧地把蝴蝶发卡别在少女发上，少女抬脸对他露出一个开心笑颜，发卡上的蝴蝶双翅随着她偏头的动作上下抖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一只蝴蝶在发间翩翩起舞。

　　阿为蝴蝶翅膀所吸引，目不转睛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黑衣剑客跟少女应该是外地人，才会在这种小摊上买黄金饰品。城里的小贩最喜欢这种冤大头。

　　阿为叹口气，反正跟他也没关系，他们看起来也挺开心的。还是继续找凡少爷吧。

　　掉头走了没几步，背后传来少女的尖叫声。

　　这对外地游客怎么这么多事？

　　阿为回头却看到了少女被另一个黑色身影搂在怀中的画面，不由得脱口叫道：“凡凡！”

　　“不要买这个！快还回去！”凡少爷抓着少女头上的蝴蝶发卡，想把它拽下来，但没解开发卡就生拉硬拽，反而和少女的头发缠在一起，少女头发被扯得发痛，不住地用手推开凡少爷。

　　黑衣剑客也怕弄伤少女，只能抓住凡少爷的双手让他不再乱拽。

　　三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纠缠成一团，有点滑稽可笑。阿为摸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才上前拍拍凡少爷，打破这僵局。

　　“凡凡快放手，该回家吃饭了。”阿为好声劝道。

　　凡少爷置若罔闻，继续对少女说道：“快摘了它！”

　　阿为一边拍着凡少爷，一边冲着黑衣剑客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劣徒管教不严，过后一定狠狠责罚。”

　　阿为握住凡少爷的手臂用力一扯，硬生生把他从少女身上剥离，凡少爷手中紧紧攥住的蝴蝶发卡也被连带拽下，发卡扯断了少女几缕发丝。

　　在少女哇哇大叫的时候，凡少爷像是嫌弃蝴蝶发卡一样，飞快地将它抛回摊子上，挣开阿为拔腿就跑。

　　阿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少女一手捂着发卡刚才别着的地方，一手高高扬起，看样子还要再甩第二记耳光。阿为抬手横在自己面前格挡，手臂和脸一样火辣。

　　放下手，阿为看到怒目而视的少女和面若冰霜的黑衣剑客。

　　凡少爷真是给他留了一个烂摊子啊……

　　尽管阿为再三道歉，少女仍不依不饶，一定要亲眼看到凡少爷被责罚才肯善罢甘休。阿为只好将两人带回族长府。

　　在族长府门口，少女看着牌匾疑惑地小声嘀咕：“龙息一族？”

　　耳力极好的阿为解释道：“这里是黄金城的镇守世家。”

　　少女想了想：“这里是兵城领主的府邸？”

　　“龙息一族也属兵城领主麾下，但世代居住黄金城，依靠开采黄金矿为生。”阿为替少女捋顺其中关系，“兵城领主所在世家以驯龙作战出名，恰好魔龙喜爱黄金，所以给了这一族‘龙息’的名称。”

　　少女“哼”了一声，想起刚才和小摊讨价还价的不快：“盛产黄金还开天价乱卖……”

　　阿为轻笑：“小小姐，你来之前没有打听消息吗？黄金城已经两年没有黄金产出了，指甲片大小的黄金都够买下一座城池了。”

　　“那……”少女想起那枚在暮光下金光灿灿的蝴蝶发卡，那小贩的开价还开低了？

　　“那是假的。”知道少女想说什么，阿为轻飘飘地给了她幻想一击，“都是最便宜的色漆，没几天就掉光了。就专门骗你们这种外地人的。”

　　少女脸上一烧，别过头气鼓鼓的不再说话。

　　想起凡少爷过激的反应，黑衣剑客感觉明白了什么。“他……是想劝我们不要上当？”

　　唔……估计凡少爷只是玩性上头。

　　当然这话阿为只敢在心里说。

　　七拐八拐的，阿为总算把人带到前厅，让一个侍女去把族长跟凡少爷叫来。少女进了门就直接在最近的座位上坐下，一摸扶手都是灰，顿时炸毛跳起来。

　　“脏死了！”

　　黑衣剑客连忙取出一方手帕给她仔细擦干净衣服。阿为大大咧咧地在少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袖中取出水瓶喝水，好整以暇地看着黑衣剑客。

　　“嘿老兄，你有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阿为越看他越觉得眼熟。

　　黑衣剑客一愣，随即摇头：“没有，家中就我一人。”

　　“噢……”阿为感到可惜。“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可真像。”

　　黑衣剑客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眼睛只看着少女一人。阿为不想自讨没趣，继续喝着瓶中的水，等着族长来救场。

　　一阵恶臭飘来，族长慢腾腾地从屏风后出现，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铁皮桶，铁皮桶上安了两个脑袋，因为庞大的身躯，脑袋都快擦到天花板。这股奇怪的味道就是从铁皮桶身上传来的。

　　为什么兵城领主也在？！

　　阿为欲哭无泪，默默给自己施了一个嗅觉屏蔽咒，与这窒息的味道隔绝。

　　“是谁想要找我家凡少爷呀？”族长笑眯眯地请兵城领主在主位上坐下，慢条斯理地踱步走下台阶。

　　黑衣剑客将手帕递给少女捂住口鼻，上前一步向兵城领主跟族长各施一礼，递上一个铭牌：“在下玄鹰，这位是恋京。”

　　恋京？玄鹰？

　　族长脸上笑容突然凝固，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啊，是恋京大小姐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转头又责怪阿为道，“先生你请了这么一位大人物上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呢？”

　　阿为耸耸肩，他也不知道是恋京大小姐啊。

　　“恋京大小姐”对各大家族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坊间只闻其名却不知其姓氏本家。只知道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她看似不属于任何一家，却可自由出入几大家族。年仅十七岁，个人成就早已光彩四射，甚至能抵过一个小家族的几百年历史功绩。

　　她虽然也骄纵蛮横，但她权势与能力皆有之，名声全靠她自己打响，可以说，是一位不用报家门就知道多尊贵的贵客。

　　不过本人和传言一样不好对付啊。

　　“那，就把你们的凡少爷带过来吧。”恋京单手撑着下巴，对着族长颐指气使。

　　虽然恋京身份尊贵，但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不给面子，族长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双方僵持着，坐在主位上用恶臭刷着存在感的兵城领主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了。

　　“大小姐是上门找人吗？”兵城领主两个嘴巴一前一后说着一样的话，听起来就像自带了回音效果，吵得脑袋嗡嗡直响。

　　恋京眼神示意玄鹰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兵城领主听，虽然恋京并不是很想跟垃圾一样的人打交道，但借着管辖者在这，让他做主总比族长包庇来得好。

　　这招挺见效，凡少爷很快就被五花大绑推上前厅，还疯狂用眼神暗示阿为救他。

　　阿为也无奈，凡少爷要是刚才不跑，他兴许还能花言巧语哄大小姐高兴放过他，现在都捅到领主面前了，谁求情都没用。

　　这小子也是倒霉催的，居然惹到魔族大小姐头上。看来对付熊孩子的好办法就是找另一个更不好惹的熊孩子。阿为笑笑，重新打起精神看好戏。

　　凡少爷见阿为无动于衷，忍不住哇哇大叫，连连挣扎。恋京看到他这副模样，脸色稍霁。

　　只要让这位大小姐满意，事情就能解决了。但不知她怎样才会放过凡少爷。孩子气，又是金贵的千金大小姐，心性傲慢，不单单是“不好惹”，而是“千万不能惹”的级别。

　　“凡凡，道歉吧。”族长好声好气地说道。

　　凡少爷扭开头，不肯低头道歉。

　　几双眼睛全都注视着凡少爷，凡少爷在绳子的束缚下扭着身体，任凭他怎么抓绳结都解不开，一怒之下，凡少爷大喝一声，周身迸出一道包围着他的气旋将绳子全数割破。

　　重获自由，凡少爷就要往门外冲。玄鹰反应极快伸手就挡他的去路。

　　“嘿！”凡少爷身形一晃，躲开了玄鹰，正在喜滋滋准备逃之夭夭的时候，迎面撞上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门外的恋京。

　　“别跑！”恋京张开双臂把去路都拦住了。

　　凡少爷冲她吐了吐舌头：“不跑才是傻的！”说着拿出刚才制造气旋的一支魔法杖朝恋京一挥，恋京抬手丢了个盾想挡住凡少爷的风系攻击，却被气旋先一步缠住全身。

　　恋京外衣的罩纱在刹那间粉碎成扬尘，怒不可遏地用了十成十的灵力一掌拍向魔法杖，魔法杖应声而裂。

　　两败俱伤。

　　精彩。

　　阿为的座位离门口很近，把一切看得真切，在心里暗暗鼓掌。

　　恋京丢下一句“这事没完！”就带着玄鹰扬长而去，凡少爷又立刻蹿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捣鬼。

　　阿为不愿跟族长一起在前厅分享兵城领主的臭味，拿着水瓶回了后院打水喝，在井边意外地遇到一脸苦相的凡少爷。

　　阿为揶揄着他：“不得了啊，凡凡欺负小女生啊，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凡少爷眨眨眼：“才没有。”

　　“那怎么独独就跟她过不去了？”阿为揉揉他头顶，并不相信。

　　凡少爷嘴里嘟囔着：“她长得好看嘛……”

　　阿为笑出声，“还说不喜欢。”凡少爷平时皮归皮，很少和女孩子打闹，对府上同年纪的侍女也都爱理不理。“还用法术攻击她，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在她身上？”

　　凡少爷垮下肩膀，拿出刚才兴风作浪的魔法杖：“不是我放的……魔法石碎掉在她身上了……”杖头只剩三分之一的原石，杖身数道裂痕看起来特别惨烈。

　　阿为“噗嗤”笑出声，“这不就给了你机会去找她吗？”跟她讨回来不就成了，一来二去擦出火花，这种发展简直屡试不爽。

　　凡少爷挠挠头，“先生……你帮我修修吧……我有点怕她打我……”

　　恋京夹带了灵力的一掌，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凡少爷也有点后怕，阿为接过魔法杖，施咒将它缩至手掌大小，“我先把它跟其他灵石放在一起，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替代的。”

　　凡少爷双眼亮晶晶：“谢谢先生！”

　　话是说出去了，但阿为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修好魔杖。最好还是找那位大小姐要回其余部分的魔法石。明天由他出面，应该不会太尴尬吧？

　　入夜，虽然族长府与往常一样平静，没有豢养魔宠的后院一派安宁。明明是适合安睡的环境，但阿为怀着心事，在席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今天凡少爷去招惹那位大小姐，族长的态度很奇怪啊。

　　族长这么拎不清，不惜与那位大小姐为敌，也要保住凡少爷。

　　该不会真是老糊涂了吧。

　　阿为叹口气，突然觉得空气流动不太对劲。明明是凝结夜露的时间，却意外感觉鼻腔一阵干燥。同时周身也没来由一阵火热，连身下的席子都被捂热了。

　　这天气也热得太过分了吧。

　　阿为掀开避光的厚重帐子，想下床换件干爽凉快的衣服，却见墙壁被窗户透进的光映得彤红。

　　是火光。

　　阿为猛地拉开房门，不远处的后院已经化作炙热的火海，灼人的热浪越过庭院花园扑面而来，火焰中夹杂着恶毒哀怨的咒骂声吞噬着族长府。

　　但除了阿为，无人醒来。

　　密密麻麻充斥双耳的声音像是来自平时与他有说有笑插科打诨的侍从侍女们，又像是族长亲眷，恰好为这火焰加了一把燃料，这就是冥府最出名的百鬼恸哭。

　　谁在用地狱火？

　　族长府其他人怎么样了？

　　心中闪过这几个疑问，阿为跨过门槛，明明往着后院的方向走去，跨出门的一瞬间他又回到了自己屋内。阿为一拍脑袋：“热糊涂了连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吗！”

　　努力让自己脑子清醒，阿为转身又往外走，然而不管是从门还是窗出去，尝试了几次都是回到屋子内。

　　“鬼打墙？”阿为琢磨着这事跟这场火的关联性，从袖中摸出把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蒙着一层斑驳的铜锈，久未经磨的镜面无法还原任何影像，阿为拍拍铜镜背面又翻转到正面，在镜面缓缓注入一丝灵力，铜镜受到灵力牵引，摇摇晃晃地离开阿为手心悬浮在半空中。

　　等了好一会，铜镜仍是浮在空中没有任何变化。不管是人还是灵力，全部封锁在这间屋子里了。

　　阿为心下明白几分。

　　族长府被冥界使者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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