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冷攻略

　　常青赶到湖庭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事先预订的靠窗位子被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占领，那里是无烟区，此刻却因为他们手中的香烟而烟雾缭绕，烟头红色的火星朦胧中忽明忽暗。常青拎着手袋伫立在饭店外远远望了许久，看到有一名服务员上前提醒。隔着厚玻璃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声音，她茫然瞧了一会儿，就像在看一出哑剧。片刻之后，她还是迈开脚步踱到前台，习惯性地抬起右手，五指扣在前台边缘，食指有意无意轻叩台面。前台接待一早便注意到了她，在她停下脚步的同时已对她露出微笑：“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不好意思，我是之前预定了那个座位的常小姐，因为有些突发事件，来晚了。”不打算费口舌解释迟到的原因，常青停顿几秒，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于是再次看向她的眼睛，“我想请问一下，那位姜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哦，常小姐……请问是您预定的位子吗？”前台招待似乎已经在手里的册子上瞧见了她的名字，捧着册子抬起头来，“是这样，姜先生也没有过来。我们按约定为二位预留位子到下午两点，因为您二位都没有来，我们也没办法通过预定时留下的联系方式联系到您，所以就没有再继续预留位子了，抱歉。”
　　一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常青愣了半晌才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顿时清醒不少：“他没有来？”
　　“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她抿嘴收起脸上惊讶的神色，点头道谢：“好，谢谢。”而后便拎紧手袋离开。
　　踏出饭店大门的瞬间，她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姜潮为什么没有来，但得知不需要单独见他，常青的确如释重负。这其实是件怪事，毕竟她喜欢他十八年，一直没有名正言顺地接触他的机会。那天在相亲网站上看到他，也纯属偶然。后来网站的高级红娘联系她，也是她鬼使神差地提到他，才会有这场红娘安排的相亲。
　　可从得知相亲日期那天开始，常青就难以自制地陷入了一种焦虑状态。直到这天出门之前，她都下意识磨蹭了许久。从没有迟到的习惯，她这回却光是梳头发就在镜子面前呆坐了十几分钟，耳畔是闹钟秒针滴滴答答跳动的声响，心中似乎隐隐有种期待，希望能发生什么意外事件阻止她离家。
　　最后在地铁上被扒手偷了手机，便也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借口。她不慌不忙去了派出所报案，等到从派出所出来，都已经是下午一点半的事。这导致匆匆赶来饭店的途中，常青就在不断设想姜潮的反应。依她对他的了解来看，他是决不会耐心等待迟到者的。更何况这个迟到的人电话打不通，已然毫无音讯。他一定非常恼火，并且不会再见她。
　　然而事实出乎意料。常青只是迟到，姜潮却是放了她的鸽子。
　　真是令她心中五味陈杂。
　　打车到移动营业厅补办了手机卡，又顺道买下一台新手机，常青才踏上返程。相亲网站的高级红娘很快打电话过来，言辞恳切地道了歉，像是以为常青关机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被放了鸽子，不想再接电话。她只好简单说了她被偷走手机的事，电话那头的红娘却当她是担心面子上过不去而找了个借口，依旧小心翼翼的语气暴露出了对她的不信任。
　　常青无心再辩解，仅仅冷冷淡淡地应着，听红娘从头到尾把姜潮爽约的原因解释了一遍。
　　原来姜潮在相亲网站上的账号并不是他本人注册的。他的朋友见他三十四岁还孤身一人，便偷偷替他注册了账号，想要给他物色合适的对象。红娘安排相亲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联系的不是姜潮本人，而是他这个朋友孙尚义。而孙尚义擅自替姜潮答应了相亲见面，却直到今天都没有说动姜潮过来，只好又匆忙联系了红娘，告知事情真相。
　　说到底，不过闹了个乌龙。
　　但自知其中也有网站核实身份不力的责任，红娘只得一个劲地在电话那头道歉。
　　“没事。”公交车上人满为患，常青微蹙眉头挤下车，原谅得漫不经心。下了车便有冰凉的雨丝划过眼角，她抬头看一眼铅云低垂的暗色天幕，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要来了。在车站的雨棚底下站住脚，她歪着脑袋将手机夹到颈窝里，腾出一只手伸进手袋中翻找事先准备的雨伞：“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因为工作调动，近期不打算找结婚对象了，以后可以不用再打电话过来帮我介绍。”
　　“咦？为什么呢？常小姐现在的年纪也适合结婚了，如果只是工作调动，可以不必担心哦，就算是在国外，我们的网站也有很多合适的外国朋友注册的……”
　　“不是，我就是突然不想找了，不好意思。”费了点劲将雨伞撑开，常青握住险些从颈窝滑落的手机，撑伞步入雨中，面色平淡，口吻礼貌而疏远，“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我现在还有急事，就先不聊了。”
　　所幸红娘听出了她不愿继续谈下去的意思，赶忙道别：“哦好的，那下次有合适的对象我们会再介绍给您的，祝常小姐工作顺利。”
　　电话挂断时，常青不小心踩进了路边的水洼里。浅色的坡跟凉鞋顿时被污水脏了鞋面，水滴飞溅，她一时觉得脚踝冰凉。雨点撞击伞面的频率越来越高，她见雨势渐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还未抵达公寓楼，就遥遥瞧见了雨幕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不在公寓楼大门的屋檐下避雨，只面向常青站在滂沱大雨里，一米八出头的结实身板站得笔直，浑身被浇得透湿。他显然是在等她，可常青见了他也没有多少反应，轻描淡写地扫一眼，便继续朝前走去，经过他身旁，拿出IC卡刷开了大门的门禁。
　　収伞踱进一楼大堂，她听到他紧跟在她后边钻了进来。
　　驻足回头，常青神色冷淡地看向他：“什么事？”
　　“你今天一直不接我电话。”男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甩甩湿淋淋的头发，抬起脸迎上她的视线，皱紧了眉头满脸的不高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藏着懊恼的情绪，语调却平静异常，好像要借此掩饰自己的狼狈，“后来还关机。你从来不关机的。”
　　“我手机被偷了。”湿凉的脚踝让她比往日更加没有耐心，冷着脸丢下一句“没别的事就请你离开”，便转身要走向电梯间。对方却又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胳膊，酸溜溜的语气溜进她耳朵里：“你去哪里了？干嘛穿的这么好看？”
　　好看？她挑眉审视前方那面信箱墙上映出的自己，一身新买的杏色连衣裙，风格和她平时穿的相差无几，除了颜色比较清新以外，实在称不上特别。突然记起刚才有雨水飘到脸上，常青一愣，摸了摸脸颊，再瞧瞧干净的手指，这时才意识到她出门前居然忘了化妆。
　　被自己的粗心大意彻底破坏了心情，她更是没有耐心搭理他，只说：“相亲。”而后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往电梯间的方向走。
　　男人却穷追不舍，三两步追上来，再一次试图捉住她的手腕：“你还真去相亲？”
　　常青这回没有给他可乘之机，在他碰到她的瞬间就扬起胳膊甩开了他，还顺手捋了捋披肩的长发，脚步自始至终没有停下。
　　“常青！”他终于恼起来，跑出两步截住她的去路，原是皱着眉头要发火的模样，见了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才泄了气，神情缓和下来，无可奈何道：“不要闹了，我昨天都当众逃婚了，你还不原谅我？”
　　还真是莫名其妙。常青略略蹙眉，不想再同他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上纠缠。
　　“邹成光，我希望你搞清楚一点。”她抖了抖手中滴着水的雨伞，拧眉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由于早年学习过舞蹈而习惯性地昂首挺胸，哪怕是一米六的娇小个子，踩在十厘米的坡跟鞋上微挑下颚的模样瞧上去竟也气势迫人。
　　邹成光愣了愣。
　　“蔡旖旎做的事，我很感谢你告诉我。但是我不管你跟蔡旖旎是什么关系，因为我们从来没开始过，所以不要和我谈原谅或者不原谅。”神态淡漠地声明了自己的立场，常青微微歪头打量他一眼，语速渐缓，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另外你睡都睡过她了，结婚喜帖也发出去了，还要在结婚当天有预谋地逃婚好让她当众丢脸……除了幼稚以外，也让我觉得你是个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提到毫无责任感，她莫名心烦意乱起来，蹦出嗓子眼的话也变得愈发不近人情，“我以前不喜欢你，现在讨厌你，未来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就这样。”
　　说完便不再等待他的反应，径自迈开脚步同他擦肩而过。
　　直到走进电梯，她眼见电梯门在一声闷响后合上，才多少有些后悔。
　　尽管常青一直不大喜欢邹成光这个人，更不愿掺和他和蔡旖旎的事——但他的确一向对她很好，也不欠她什么。她态度这么恶劣，未免过分了点。
　　算了，早点让他死心也好。她安慰自己，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接着又掏出手机，瞧了眼屏幕。
　　没有未读短信，更没有未接电话。
　　脑中不自觉浮现出姜潮的身影，常青皱眉，隐隐感到不快。虽说被放鸽子的事有网站核实用户身份不力的过错，可姜潮和他那个喜欢自作主张的朋友也脱不了干系。她对姜潮为人处世的作风不算陌生，大约猜得到他不可能亲自道歉，却仍旧摆脱不了心中渐渐窜上来的不满。
　　学生时代傲慢而不可一世也罢，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姜潮还是这种脾性。
　　也是活该找不到老婆。常青鄙夷地挑了挑眉梢，转念却又记起自己今天故意迟到的行为，深知自己不比他成熟多少，便只好压下这幼稚的念头，重新将手机塞回了手袋里。
　　电梯在二十三楼停下，她回到家中拉紧窗帘，随手将手袋扔上床，而后一面走向浴室一面拉开连衣裙的拉链，到浴室门前时已将自己脱了个精光。五十平米的单身公寓，从窗户到浴室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她冲完热水澡就趿了拖鞋来到床边，摊开四肢倒下来，长吁一口气，盯着天花板出神。
　　窗外暴雨如注，却迟迟未洗净昏黄的天际。厚重的玻璃将屋内和屋外隔成两个世界，嘈杂在外，静谧被关在屋内。只有雨点锲而不舍地敲打这层透明的隔膜，放肆宣告那个世界的存在。床头闹钟秒针跳动的声音逐渐清晰，常青慢慢从飘远的思绪中抽离，反手摸了摸身下的空调被，许久才摸索着勾到了自己的手袋。
　　将手袋捞到身旁，她找到里头的手机，再次确认没有未读短信和未接电话，才把它扔到了一边。
　　翻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日记本，她抽出黑色原子笔，在新的空白页上迅速涂了个小人的轮廓，犹豫片刻，最终描上阴影，算作一个背影。接着她捏笔趴在日记本前良久，始终没有想好要在这幅画旁边写些什么。
　　等到手肘都开始发麻，常青才泄了气似的重新躺下来，偏过脸将视线投向床头。
　　除了相框里她和母亲的合照，床头柜上便只剩下一堆摞得极高的书。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到《精神病学》、《临床心理学》……无一例外，都是精神病、心理学相关的专著。多是书页泛黄的旧书，有几本甚至已经因为反复翻阅而有所破损。
　　她的工作和专长与这些毫不相关，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却是一旦得空就在研究它们。
　　回忆起自己近些天的心不在焉，常青忽然觉得讽刺。

　　其实她大概知道，姜潮至今没有结婚的真正原因。

　　毕竟他的父亲是那样的人。
　　而他也很有可能变成那副模样。

　　皱起眉头合上眼，她让自己陷入短暂的黑暗。
　　半晌，她抓起手边的日记本，就这么仰躺在宽软的双人床上，快速翻过从前的日记。每一页都有那个小人儿，不同的动作，不同的神情。唯独眉梢眼角那股子高傲的劲儿，从未改变。
　　就像姜潮本人。

　　这样的日记本，常青还有十几本。
　　她画了他十八年，现在仔细想想，自己都深觉不可思议。
　　举着日记本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那些小人儿，她一遍又一遍地翻动纸页，眸中映着窗外的天光，眼底却漆黑一片。

　　那我呢？
　　她问自己。

　　我也在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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