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之间

　　夏夜的蓟京大学校园，灯光点点、暗香浮动，一派旖旎风光，正适合情人私语、鸳鸯缠绵。

　　郑家骏强忍着泪水一路走走停停，竟没能在偌大的校园里找到一处可以哭泣的隐秘地。
　　见前方的停车场光线昏暗、没有人踪，他匆匆跑到僻静的角落，嚎啕大哭起来。

　　郑家骏以Q省理科状元的荣耀，进入全国知名学府蓟京大学已经快1年了。
　　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堪称人中龙凤的竞争者，他一刻不敢放松学习，紧张地捍卫着第一名的宝座。

　　他虽然来自西北穷困山区，家境贫寒，但是，因为被蓟京大学免除了学费，又得到了勤工俭学的机会，他尚能维持基本生活。
　　第二学期开学后，他拿到了第一学期的一等奖学金——10000元，经济状况得到极大改善。

　　他寄了5000元回家，用剩余的钱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MP4。
　　他没有想到，他的购买行为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并被报告到生物系相关领导那里，成了他经济宽裕、不应占用勤工俭学名额的有力证据。

　　当他从辅导员那里得知自己已经被院系永久剥夺了勤工俭学机会时，他极力辩解，却无法挽回。
　　想到现在才6月初，而第二学期的奖学金将在9月中旬发放，自己得靠仅剩的250元钱度过漫长的3个多月，他又是恐慌、又是委屈、又是愤懑。

　　郑家骏一边用脑袋撞墙，一边哭着大骂自己二百五，身后突然光芒大盛。
　　他吓得立即转头，惊讶地发现身后不远处的一辆轿车亮起了大灯、车里依稀有个人影。

　　一想到自己嚎哭的丑态很有可能被车里的人全部看在眼里，他腾地一下红了脸，当即落荒而逃。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红色封皮的学生证掉落下来，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杨剑成目送着慌乱逃窜的纤长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这才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下来。
　　他捡起地上的学生证，借着车灯的光翻看，线条精致的唇角轻轻扬起。

　　长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却哭得那么豪迈，呵呵！

　　杨剑成握着郑家骏的学生证回到车里，关闭车灯。
　　他将驾驶座的车窗玻璃完全降下，点燃一支烟，倚靠在座椅上悠闲地抽着。

　　郑家骏一路疯跑，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时方才停下。
　　他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在浓黑的树影里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阵子，这才拖着酸软的双腿走进教学楼里的男卫生间，将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冲冷水。

　　待到头脑完全冷静下来后，他摸索着拧紧水龙头，弯着腰来来回回甩头，又掀起短袖T恤下摆，抹掉脸上的水。

　　他暗暗告诫自己，哭泣解决不了问题，想要生存，必须振作。

　　郑家骏快步走出教学楼，决定前往图书馆读书。
　　当他来到图书馆入口，打算掏出学生卡刷卡时，这才注意到存放学生卡的学生证不见了。

　　他急急忙忙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弯着腰沿途寻找学生证。

　　这一路光线明亮、人来人往，他越找心里越凉。
　　到了之前停驻休息的梧桐树下后，他记不起曾经奔跑过的道路，完全迷失了方向。
　　想到学生证里还塞着饭卡和50元钱，他禁不住心头一酸，眼睛再度潮湿。

　　郑家骏带着绝望的情绪，在夜幕笼罩的校园里歪歪斜斜地走着，最终摇晃到停车场。
　　发现之前那辆轿车依旧停在原地，他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

　　他弯腰盯着昏暗的路面，慌慌张张地走到之前哭泣的角落，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学生证的踪影。
　　他沮丧地蹲下身，在黑暗中偷觑着轿车的方向，想要上前查看车里是否有人，却又胆怯地不敢行动。

　　进入蓟京大学后，因为一直被人讥讽老土，郑家骏曾经恶补过名车、名表等相关知识。
　　现在，虽然因为光线昏暗而看不真切，但是，他能肯定不远处这辆车是宝马760Li，价格超过两百万。
　　他听说过“开宝马坐奔驰”，知道开这种车的人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是专职司机。

　　一想到车里坐的是经济状况与自己的判若云泥的有钱人，郑家骏便感到局促不安。

　　车灯突然亮了，雪白的灯光刺得郑家骏下意识地眯起眼。

　　郑家骏埋着头蹲在原地，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站起身，大步走向轿车。
　　他站在灯光里，冲着驾驶室里的人影深深鞠了一躬。

　　杨剑成微微勾起嘴角，降下车窗玻璃，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有事？”

　　郑家骏听到询问，立即跑到车门边，俯身望着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
　　只一眼，他便证实了先前的猜测。

　　这样一位高贵俊雅的年轻男子，绝不可能是专职司机。

　　郑家骏紧张地吞咽唾沫，磕磕巴巴地说道：“先生，您好，打扰了……我丢了学生证，不知道您有没有捡到……我叫郑家骏，是10级生物系的，学号是……10XXXXXX……我的学生证左面封皮里塞着学生卡……右面封皮里塞着饭卡和50元钱……”

　　杨剑成闻言，拿起手边的学生证，从两边的封皮里掏出了两张磁卡和一张折叠成窄条的50元纸币。

　　郑家骏两眼放光地看着杨剑成手里的东西，心中暗呼“谢天谢地”。
　　转念想到自己竟然露出如此丑态，他又感到极为羞耻。

　　杨剑成抬起左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

　　郑家骏在心里默念一句“百达翡丽”，暗暗估算此款男表的价钱。

　　“你耽误了我56分钟。”
　　杨剑成斜睨着俯身在侧的郑家骏，表情严肃。

　　郑家骏呆了一下，赶紧反复鞠躬致歉。
　　“对不起，对不起，时间是无价之宝，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补偿您。”

　　“你遇到了何事，竟然哭着撞墙？”杨剑成询问。

　　郑家骏的鞠躬动作嘎然而止，整个人僵成了V字型。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直起身，偷眼观察车里的男子。
　　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尴尬地说道：“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您浪费宝贵的时间。”

　　杨剑成挑眉道：“你是一个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嚎哭、撞墙的人？”

　　郑家骏条件反射地摇头，不希望给眼前这人留下更差的印象。
　　“我是说，对于您来说……”
　　他的辩解刚开了个头，就被对方强行打断了。

　　“你很了解我？”杨剑成语气严厉地质问，“可以替我做出价值判断？”

　　郑家骏心中一凛，吓得紧紧抿住嘴唇。

　　杨剑成打量着眼前噤若寒蝉的男孩儿，放缓语气道：“说吧。”

　　郑家骏飞快地看了一眼车里的男子，只觉对方的目光锐利似箭。
　　他战战兢兢地道出原委，越说越觉得委屈。

　　他遭遇院系不公正的对待、被掐断了重要的收入来源，已经很悲惨了。
　　现在，他还要被一个捡到他的学生证的陌生人逼问事情始末。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郑家骏虽然生长在穷山沟里，但是，他的爷爷郑报国是前任村长，爸爸郑建华是现任村长，妈妈郑红梅曾是公认的村花。

　　郑报国重男轻女，不过，身为村干部，他必须带头遵守计划生育政策。
　　为了得到宝贝孙子，他偷偷安排儿媳妇前后堕胎5次，终于迎来了郑家骏的诞生。

　　郑家骏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全家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宝贝疙瘩。
　　他相貌俊秀、聪颖过人，是远近闻名的高才生，还在去年高考中摘取了Q省理科状元的头衔，为郑家村带来了莫大的荣耀。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然而，他一进入蓟京大学，便被人讥讽土得掉渣。
　　这一年里，他时时刻刻沐浴在众人隐藏着轻蔑、鄙夷、嘲讽等负面情绪的目光中，一直摆脱不掉“土包子”、“土老帽”之类的蔑称。

　　他贫穷、无知、落伍，除了学习成绩优异以外一无是处。
　　他将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学习、打工上面，以至于入学至今都未交到一个朋友。

　　曾经众星捧月的、小皇帝一般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短短9个月时间，他吃尽苦头、尝遍冷暖、阅尽沧桑，却无处话凄凉。

　　郑家骏颠三倒四地交代完情况，已是泪眼迷蒙。
　　他不愿意在这个逼迫自己的陌生人面前落泪，只能苦苦忍耐。

　　杨剑成听出郑家骏隐忍的哭音，心想：“竟然为这种小事一再哭泣，还用脑袋撞墙，真是个缺少历练、心性脆弱的小鬼。”
　　他燃起一根烟，连续吸了几口，将烟灰掸在车外。
　　“你已经被贴上贫穷的标签，一旦你拥有与贫穷不符的物品，就会受到责难、攻击。这就是社会。大学从来不是纯洁的象牙塔，而是一个浓缩的社会。你会为这种事伤心，只能说明你很不成熟。不就是丢了一个打工挣钱的机会嘛，再找就是了。”

　　“你说得倒轻松，找兼职哪有那么容易？”郑家骏腹诽道，“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得全力以赴备考，哪有工夫出去找工作？”

　　“你有什么特长？”杨剑成问道。

　　“我记忆力好，悟性高。”
　　郑家骏最擅长读书、考试，这本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优点。
　　然而，他在去年夏天回答了记者提问后，却引来善意的笑声和纠正。
　　此后，他再被问到类似问题，便一律使用记者提供的答案。

　　“你能过目不忘？”杨剑成追问道。

　　“没有那么厉害。”郑家骏实话实说，“不过，凡是我听过的课、看过的书、做过的实验，我基本上都能记住并掌握。”

　　杨剑成吸了口烟，问道：“你勤工俭学时做过什么？”

　　“每天早晨打扫宿舍走廊和楼层厕所。周末在学校书店做收银员，寒假时在学校图书馆做过管理员。”郑家骏回答。

　　“你没回家过年？”杨剑成询问。

　　郑家骏摇了摇头，解释道：“太远了，交通不便，路费太贵。”

　　杨剑成感受到郑家骏身上隐隐流露的落寞与孤独，对这个尚未满18岁的孩子产生了恻隐之心。
　　“我给你找份暑期兼职吧。你留个电话给我，过两天，会有人联系你。”

　　郑家骏讶然抬头，发现眼前只是黑漆漆的车顶，他又赶忙蹲下身，仰视着车里的男人。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帮我？”

　　“举手之劳而已，谈不上帮忙。”
　　杨剑成摁灭香烟，从副驾驶座上拿起银色Vertu手机，吩咐郑家骏告知联系电话。

　　郑家骏刚刚报出宿舍电话的前两位，便被杨剑成打断，被对方要求留下手机号。

　　“我没有手机。”郑家骏为难道。

　　“你有钱买笔记本电脑和MP4，却没买手机？”杨剑成不解地问道。

　　“我那是学习用的。”郑家骏急忙辩解道，“我没有需要联络的人，用不着手机。”

　　杨剑成打量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语重心长地说道：“进了大学，不能光顾着埋头苦读，要逐步建立自己的人际关系网，这对你今后的工作至关重要。”

　　郑家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苦涩地说道：“没人愿意搭理我，他们都嫌我土得掉渣，背地里骂我‘土包子’、‘土老帽’。”

　　杨剑成扫了一眼郑家骏的板寸发型、短袖T恤、短裤、球鞋，评价道：“很酷啊！很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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