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回王城……会是这样的情形……
　　我还以为，我也能像我的那些皇兄皇姐一样走的风风光光，我，以，为……
　　天空中盘踞着浓灰的云，它们低低压在头顶，好似一伸手，就能碰触。这云只会让我更加沉重和冷……
　　下雨了，空气又湿又闷，不经想起昨天从王城传来的消息……是上天也知道母妃的事了吧……所以才要任由一场雨狠狠荡涤整个翠都。

　　我快满九岁，一直很乖，马上就能离开这阴沉沉的莲花山结界，可我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
　　昨日的消息，由西迦的大祭司——笕婆婆带给我，她向来是个冷静的人，可昨天却很反常，嗓音微哑，附于我耳侧，瞬间陷入绝望地狱，
　　她说：
　　“九公主，皇妃死了……”
　　那仅有的希望，破灭。
　　“怎会这样？”扬起已被泪湿的脸庞，仰望她的眼睛，以为这样就能证明，她不过跟我开个过分的玩笑。
　　“是七皇子……”婆婆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笼罩在阴云下的暮色。
　　我顿时浑身无力，瘫坐地上，眼前一片死灰。
　　亲哥哥……杀了母亲……冷冻的空气禁锢了呼吸，嘴里泛起尖锐的苦涩，是谁说要等我回去？冰冷的泪濡湿婆婆的长袍，即使死死攥紧她，还是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笕婆婆没出声，向来冷硬如她，竟也出乎预料地轻拍我的后背。
　　我当唤她一声师傅，谁都知道，笕婆婆能成为这堂堂大国的祭祀，不仅仅因为她是皇子公主们的尊师，还因她身怀绝技，是位灵术高手。
　　然而，即便得到婆婆如此的安慰，我又怎能接受，我最爱的人，杀死另一个我最重要的人？
　　这诺大的王城里，我原本就一无所有，只有母妃和那个用生命来爱我的七哥哥，我以为等我出了这宛若牢狱的莲花山结界，就能够和他们永远生活在一起，得到幸福。只可惜，原来这一切灰飞烟灭，也不过一瞬的事情。

　　每每想起母妃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都像被揉烂了一般疼。本和哥哥姊姊们见到母妃的次数就少得可怜，甚至父王，母后，可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一直都和七哥哥期盼着，离开莲花山，要和母妃一起，看王城墙外的日出日落，晚上还要数西迦国漫天的星星！

　　为什么七哥哥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
　　眼泪带着积蓄胸中的悲痛，让我直不起腰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七哥哥害了母亲？我没办法去想，我更不敢去想，他们都是那么重要的人。
　　从深夜哭到天明，也无法挽回已定的事实。
　　笕婆婆紧紧环抱我，不曾离去。

　　“墨雪，今日，是皇妃葬礼。”她黯然。
　　“七哥哥呢？”我犹豫许久，然而还抱最后的希望。
　　这位总是沉默的老人，声音苍凉而萧索，我已预感到她的回答不是我想要。即便七哥哥是杀人凶手，我怎能接受，连他……
　　我爱他，就像爱着母妃一样啊！
　　可笕婆婆的回答，打碎了我全部的期待！
　　死……
　　七哥哥会死，且非死不可……
　　那是西迦堂堂的法律，向父王求情也无济于事，已不可能改变哥哥被杀的命运。

　　笕婆婆离开时，没有多言，望着她被雨水渍湿的衣袍，不知道漫漫前路，我一人该如何走下去。
　　谁不知，当满九岁才可离开的莲花山结界，我却将要提前离去。
　　皇家血脉，出生时进住莲花山结界，满九岁，得过祝福，方可离开，只可惜哥哥姊姊们走得举国欢庆，而我的境遇，天地之别。
　　母妃死于非命，在西迦，女人的死亡是不祥之兆，除了终老，无论病死还是意外，女人都没有丧礼，也没有坟墓。我是最后与母妃有血缘的人，有些事，早注定。

　　擦了泪，想到往后的日子，怎可能不怕？！
　　我怕母后，怕这西迦的堂堂王后。
　　妃生，本就受尽王后和王后所出子女的欺负。如今，即没了同是妃生的七哥哥，让我如何在这一眼望去没有依靠的王城里生存？
　　而王后所生的六个哥哥姊姊，他们又怎样对我？！

　　裹紧黑袍，前往结界尽头，这莲花山已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否则污浊了圣山就十恶不赦。

　　“可是墨雪妹妹？”微凉的声音如同拍击桐叶的雨，打破森林寂静。
　　缓缓将埋于衣袍里沾满泪迹的脸抬起，寻着声音望去。
　　那是双漆黑的眸子，仿佛黑曜石，皇室纯正血统的颜色。
　　“我是长皇子……”英俊的少年如是说。他厚厚的披风几近将身子全部包裹，风帽搭下，遮住前额，脸孔被衬得煞白。

　　原来是母后的长子，我忍不住打量他，这还是头一次见面，因他与二皇姐要年长得多些，离开莲花山时，七哥哥都还是个婴儿，我自然不可能记得他的样貌。
　　“长哥哥……？”
　　“我带你回王城。”少年有着结实的臂膀，他将我揽入怀中，并一并裹入披风内，避开已经越下越大的雨。手指的触感告诉我，他黑色披风内，是青丝袍子——西迦华美的皇子袍。
　　心忽然就疼了起来，泪水又有些不受控制。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七哥哥离开的那天，也是穿着同样的皇子袍，他还笑着摸我的脸，说：
　　“阿九，可要快些长大，我在王城等着你~~”
　　现在？
　　一切早已不再是从前，所有的设想都是空谈。

　　激烈的寒冷向我侵袭而来，我喘不过气，眼睛胀痛又总被泪水模糊，再无清晰的视线可言。
　　轻微的颠簸，告诉我这旅程一时不会结束，要不是长哥哥软软的发尾扫着面颊，还有那坚实的心跳声，令我想起曾和七哥哥一起的温柔片段，我是不会进入梦乡的。

　　醒来时，已没有了遮天蔽日的大树。却听得熙熙攘攘的人声。
　　回城了，视线可及的都是翠都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个个身着深黑丧袍，难道这是因为母妃去世？我感到不安。

　　人们自觉让出道路，躬身行西迦礼，毕恭毕敬。
　　长哥哥猛然加重力道抱我，骨骼也紧缩在一起，撞出声响，痛得我呛了口气，然后便嗅到沉重的腥臭味弥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忍不住想问问长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却触到他一眨不眨，投射前方的目光。
　　我迷惑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似乎有什么被围观的人群淹没。

　　“是……什么？”我蹙了蹙眉，望向长哥哥漂亮的下颌，他微微一怔，随后迟疑着回答：“刑场……”说着，就试图绕过人群，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急着喊：“那是，谁的……刑场？”
　　少年知道我的想法，也不想刻意隐瞒。只倒吸一口冷气，眼里透出惧色。
　　“七弟……”

　　我咬紧了唇，才没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哽咽。虽早就知道七哥哥必死，可真真正正地遭遇，那种同痛彻心扉，岂是言语可以形容。
　　长哥哥再次试图绕道，围观的人们，则面带惧色，只见着长皇子斗篷内的皇子袍，居然立刻为我们开出一条路来，我发誓，看到是被迫。
　　料不到，围观的人会开路，连长哥哥也震惊。

　　我哪有勇气，看到已变成尸首的七哥哥，那毕竟是我最亲的哥哥！
　　可，我还是看到了，真真切切。

　　胃里住翻腾，但这不是最可怕，我从未看过如此残忍的画面，恐惧让眼球在眼眶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
　　布满铁锈的尖锐围栏里，高支起木柱，七哥哥双手被绑，吊在半空。
　　我用手捂住口鼻，不仅仅因为血腥和恶臭，还因为要防止胃里的东西涌上咽喉，
　　七哥哥的内脏已经从破溃的肚皮流了出来，刽子手往他血管里插入竹管，注入西迦酷刑使用的剧毒，毒液已流往全身，有血管的地方，就有溃烂，血肉生浓，滴滴答答流出粘稠的液体，有的地方还露了骨。

　　“阿……阿……九……”他动了下，竟然缓缓抬头！！
　　他，他活着！！
　　“啊——”我失声惊叫，七哥哥的眼眶处，只剩两个血洞。再无法忍耐，直冲折磨他的刽子手嘶喊起来：“你们走开！！！别碰哥哥啊！！”泪水如潮，不受控制，然而两个刽子手就像什么也听不到。
　　他们对我，视而不见。
　　“阿……九……阿，九……”七哥哥偏了偏头，面无表情地喃喃重复。
　　熟悉的呼唤直念到我的心肉里去，哭声撕裂苍穹，翠都没人敢出声

　　长哥哥的宽袍，为我挡住了移不开的视线。他俯身附在我耳际呢喃：“走吧……”
　　我攥住他的衣领，粗鲁地撕扯：“你让他们停下来！！我求求你们！！不然一刀杀了他也好！”泪又模糊了双眼。
　　长哥哥迈步向前，弯下身子，抱住我，：
　　“九妹妹，走吧，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话如同落在我心上的锤，我何尝不知道无人能救他？可是……

　　“在他的身体溃烂化为白骨前，不能死……”
　　我感到无尽的绝望，将哭得潮湿的面庞深深没入长哥哥的胸膛。雨咂在后脖颈，刺痛而冷。
　　攥紧他袍子的手心，出了血。可那痛，怎敌得上七哥哥此刻的万分之一。

　　长皇兄抱我，穿过人流。窃窃的低语飘入耳中。
　　对于天生具有灵力的人来说，这窃听技能，连灵术都谈不上。

　　“七皇子怎会杀死自己的母亲？”
　　“你当真不知道七皇子不是殿下的孩子……？”
　　“？！”
　　“王妃入宫前就已有身孕了，是殿下害了七皇子的生父，才得以娶她入宫中。”
　　“那七皇子也不该杀生母啊！”
　　“他是要刺杀殿下！却没想到王妃奋不顾生挡下一刀！要不殿下怎会下令全国为王妃悼念？她死得多晦气！”
　　……
　　注定吗？

　　混蛋！！！！！混蛋！！让哥哥回来！让我哥哥回来！！！让母妃回来啊……
　　那些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已无力阻止它们的肆意侵入，泪流满面。
　　“九妹妹，不要听了……”长哥哥阻止了我的灵力汇聚，甚至做得不动声色，他什么时候发觉的？他是灵术师？
　　“长哥哥，怎，，怎……”英俊的少年打断了我：
　　“墨雪……即日起，我便是你的监护人了……”
　　“……”
　　监护人？
　　何不让我亦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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