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城故事

　　名城是个很小，也很安静的地方。

　　沿着名城一号公交线从始发站走到终点站，是一路的平原乡村风景。虽然是柏油路，不过并不像大城市里那样涂上乱七八糟的白线黄线，也没太多其他现代味的设备，就连红绿灯摄像头也是后来为了申请文明城市而装上的。路两边是老市长到任那年种下的杨树还有泡桐，现在看起来已经足够高大挺拔了，树叶也很茂密，走在路中央抬头看，天空好似被树叶温柔地拨开，整块儿的云朵被撕成了毛边的纸片。透过树干间大概4米的间隔，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麦田，风朝人吹过来会带来草叶香气，风里似乎浸润着绿油油的颜色。公交线上每一站都有一块木头做的停站提示牌，那是名城一小的五年级毕业生在毕业那天写下来的站名，用稍显稚嫩的字体写“晨阳区”、“贺栏区”之类的地名，由教手工课的老师亲手做成提示牌，栽在供乘客等车的长椅右后方的泥土里。按照传统，每年的7月1号名城小学刚毕业的孩子们要把上一届哥哥姐姐们写的牌子刨出来，再将新的栽进去。

　　今天，正是2004届小学毕业生换站牌的日子。

　　晨阳区站台处围了一圈男孩子，一个小女孩被堵在外围，小脸儿上沾了沙土，满脸都是泪，显得脏兮兮的，却没听见她哭出声来，只是边哽咽边拽旁边一个小胖子的衣袖，嘴里恳求着：“求求你，求……求你……呜呜呜，把哥哥……还给我……”小胖子轻轻甩了把袖子没甩开她，看似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却也没继续动作，任她拽着，又偷偷瞄了一眼两站台开外的林老师，才对圈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撂了句：“程里，别以为林老师偏心你你就拽了！林老师是我舅舅，他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我的。这回即使咱们都考上了名城一中，你也输了！所以，”顿了顿，又看了眼依旧拽着自己袖子、表情茫然的程臣，“所以，程臣上一中的时候必须和我一起玩儿一起回家，你，不许跟着我们！”

　　程里抬起头没有说话，咬着下唇先安抚地看了程臣一眼，然后低低地叫了声“赵明超”，小胖子愣了一下，“嗯？”

　　“小臣身体不太好，来回路上坐公交车的时候尽量让她坐靠窗的地方，不要在一中门口的小摊上买吃的给她，她会吐的。然后，不要太吵，小臣虽然听不到，但是周围嘴型太乱的话，她会着急的……嗯，别的没有什么了……每周你们回来之后，先来站牌这里，我会等小臣一起回家。”赵明超有点惊讶地看着程里，似乎不明白这次为何程里这么快就答应他，他一向护同胞妹妹如母鸡护崽一样。

　　程里扯了下衣摆，走出来抓住程臣的小手在自己手上蹭了蹭，冲她笑了下，重又对小胖子说：“赵明超，我妹妹……她只是……听不太清，又不笨，你对她好她才冲你流眼泪。可是小臣不是玩具，你现在觉得她洋娃娃一样很喜欢她，但是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她扔一边自己玩去了……所以，等你不想带她了，一定不要欺负她，把她好好的还给我，知道吗？”

　　赵明超愣了愣，随后把眉皱得紧紧的，盯着程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周围一圈小男孩见老大跟程里打赌终于赢了一回，个个喜形于色，七嘴八舌说恭喜。起因是中考前赵明超告诉程里，小升初考试自己数学漏写第一大题也能考上一中，如果自己考上，程里就得把程臣和自己玩，不能护的什么似的。程里一向对他的赌毫无兴趣，但每次赵明超要求兑现承诺时程里也并未反对，比如自己以前输了无数次帮程里打扫卫生，程里也从未阻止过，于是就成了个默认的游戏。

　　“老大，老大，”小胖子的第一跟班陈鹤边递眼色边小声提醒，“林老师来了！”

　　林峰笑吟吟走过来，看了看已经栽好的站牌，欣慰地拍拍程里的小肩膀：“程里同学把‘晨阳区’几个字写的很大气硬朗，比大人写得都好，都能拿奖了。是不是啊，小书法家？”接着又环视了下周围4、5个小男孩，继续夸奖道：“你们小组做得很好，如果还按咱们5年1班的规矩来的话，个个能得一朵小红旗。不过，既然已经毕业了，就来其他的奖励吧。想要什么吧，老师尽量做到！”

　　“舅舅舅舅，我想吃舅妈做的糖醋鱼！”赵明超率先喊出来，周围一圈流口水的小狼闻言死死盯住小林老师，眼里泛着诡异的绿光，就连一向乖巧稳重的程里都期盼地看着自己。

　　小林老师暗暗祈祷自家老婆大人今天没有心血来潮乱穿衣服，要不然……咝，一身恶寒。

　　不过，小林老师面上依旧春风拂面，牵了程臣的小手沿路往家走，对后面的小狼们凶巴巴地招呼道：“还不快走？幸好老师同学都走了，要不今天我家就盛不下了。”呼啦啦一片小家伙跟在身后，手里还牵着个小洋娃娃，小林老师边走边想，女王这回可有的玩了……

　　到了晨阳区的住宅区后，又是另外的景象。简单却精致的小区，花花草草占了不少空间，偶尔一条石头铺就的小路也没有多宽，仅供一辆小车通过。林峰家离名城一小不远，很快爬上3楼打开门锁，小林老师闭着眼心惊胆战推开了门，只听身边一片“哇…啊…”，顿觉冷风袭来，自己死期不远。

　　进门果然看到老婆大人目露寒光满身杀气盯着自己，配上那上身大绿紫花衬衣、下身大红灯笼裤、头顶粉色发卡卡住的方便面一样的小卷发……噗，好像一只暴怒的火鸡……当然，林老师只敢憋在心里偷笑。

　　陆星星一眼就看见了程臣，两眼放光搂过去先吧唧亲了一大口，满意地看着小臣脸蛋羞红之后，才招呼剩下的一群：“小里子小胖子小鹤子小……子，自己玩儿啊，姐姐待会儿给你们做好吃的~至于小美女你呢，跟姐姐换衣服去好不好？”

　　小胖子鄙夷地望着舅妈抗议道：“我回家跟姥姥说你让我叫你姐姐，你死定了，舅妈。”

　　舅妈头也不回往卧室走去，轻飘飘开始唱跑调的歌：“唔唔不是病啊，病起来要人命啊……对不，小胖子？”

　　“啊！！！世界上最美丽的舅妈啊啊啊！我错了……”赵明超被陆星星秒杀，因为唔唔，即尿床…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特别是5年级还尿床，更是痛中痛。更何况，屋子里除了跟班和一向不对盘的程里之外，还有他心中永远的洋娃娃小臣，这个人他绝对丢不起。恶毒舅妈绝对说到做到。

　　林峰给小崽子们拿了点吃的喝的就放他们自己玩儿去，叮嘱好可以去小区里看看，5点回来吃饭就行，赵明超一派一哄而散。程里犹豫了一下，依然在沙发里端着一杯水坐定没有动，林峰过去坐在他旁边：“小里，怎么不去玩？”

　　程里有点害羞地笑了一下，“林老师，我想等小臣出来一起去。”小林子噎了一下，暗暗埋怨女王：都没有跟人家哥哥说声就把娃娃拿去玩了，这样是不对的啊啊啊！

　　叹了口气，林峰摸摸眼前的小脑袋，“小里，你不用像个大人那么稳重，你还是个孩子，吵吵闹闹的也可以的。”

　　程里先冲林峰微笑了一下,继而有点疑惑又有点担心地问：“林老师，我这样子，是不好的吗？大家，好像……不喜欢我……”赵明超他们好像就不喜欢自己，上课答对问题会有人起哄，乒乓球比赛的时候周围也有男孩子倒喝彩，邻居大叔大妈总是略带忧愁地看自己，在学校里除了小臣之外，几乎没有人和自己走得近。如果说相熟的人的话，好像连赵明超也算一个。可见自己周围多么没有人缘。

　　程里想到这里有点难过，咬住了嘴唇把小脑袋低的不能再低，下巴几乎抵住锁骨。

　　林峰在旁边眼睛有点发酸。这个孩子，真的太招人疼。他刚调来名城一小工作时家访过，听老人说他们的爸爸是位并不著名却学识渊博的学者，人才风流，腹有诗书，却在程里4岁时不幸车祸去世，小里小臣自幼陪在奶奶身边，靠着父亲留下的一点财产省吃俭用长大。身边只有老人和小妹的程里从小就很乖巧，虽然和小臣是一对龙凤胎，却似乎在4岁时一夜成人。小臣四岁后听力不知为何变弱，他悉心照顾妹妹和奶奶，无比听话懂事，稳重温柔。难得的是程里不仅学习好，而且本性善良，又认真负责,老师交代的任务或者是同学拜托的补习，他从没有推脱过。曾有位教过程里的老教师说过：“我教了40多年小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孩子。”几乎所有任课老师都喜欢他们兄妹，不光如此，现在的小孩子因为比较早熟，好多小女孩娇羞地借问问题接近程里，连老师们都仿佛能看见程里周围的满屋粉红泡泡。

　　现在，他竟然因为自己一句随口感慨而怀疑没有人喜欢自己，可见这是个多么敏感的小孩。程里的心里，一定还记得命运对他所有的伤害，可是他没有误入歧途，反而奇迹般地长成这么优秀的少年，这个孩子……

　　林老师突然一把搂过程里，在脑袋上胡乱撸了几把，故意气鼓鼓地欺负他：“学校的小姑娘都喜欢你，臭小子都羡慕嫉妒你，老师们疼你，连卖菜的大叔大妈都动不动给你添棵葱加头蒜的，还敢说没人喜欢你？臭小子，故意气我的吧？连我老婆都喜欢你比我多呀！臭小子臭小子……啊啊啊啊老婆饶了我啊！”

　　这变调的求饶让女王大人心情舒畅了点，方才松开林老师耳朵上的魔爪威胁道：“哼，小林子！再敢动我家小里试试！”程里见状也忍不住笑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程臣跟在女王后面也笑得眼睛弯弯。

　　陆星星和林峰刚结婚半年，还没有小孩，于是把林峰班里的小孩当闺女儿子来宠，除了外甥赵明超外，打心眼儿里又多疼一份的就是程里程臣两个，所以俩小孩在林老师家里还算比较活泼自在。

　　陆星星见把他们俩逗笑了就催他们去玩，程臣拉着陆星星的手不舍得放，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暗示自己不想离开女王，于是程里站起来笑笑，“我和小臣帮姐姐做饭好不好？”陆星星龙颜自然大悦。

　　俩大人俩小孩都是做惯了家务的，很快收拾出一桌饭菜来。正好5点多，泥猴子们回来吃饭了，一进门就惊呼好香，以前赵明超派系的猴孩子们和程里程臣接触很有限，这回从女王的夸奖中得知兄妹俩竟然都会做饭，无不惊诧。

　　赵明超腹诽：“也就看着能吃……”待尝了一口程里炒的醋溜土豆丝后，终于撇撇嘴选择了沉默。陈鹤则不顾给自家老妈丢脸大吼：“啊啊啊！程里，我妈跟你比起来，做的土豆丝简直就叫‘土豆切成丝’，呜呜呜，我12年都吃的什么呀……”陆星星乐不可支倒在林峰身上，孩子们也咯咯乱笑。

　　一顿饭吃的笑声不断，多亏了陈鹤这个活宝，赵明超一派和程家兄妹似乎亲近了不少，不像在班里那样互看不顺眼。赵明超坐在程臣旁边，看她一直只吃面前的青菜，若无其事地把鱼肚子上最嫩的那块肉扒拉下来夹到她碟子里，别人都没注意到，除了程里。小臣看了赵明超一眼，抿嘴冲他笑笑，乖乖地把鱼吃掉了，赵明超余光瞄到，嘴巴咧的大大的，继续吃白饭配菜花——程臣出品的菜花。

　　饭后，陆星星留家里收拾家务，林峰送他们一一回家，最后去送程家兄妹，林老师一手拉一个走在小路上，轻声细语嘱咐程里“上初中之后课程变成7、8门可也不要太累”、“任何不明白的尽管随时来问我”之类。从旁边飞过一只萤火虫，似乎也感受到一份亲密信赖，一直跟到附近程里奶奶家才沿原路飞回。林峰和奶奶打了声招呼也离开了。

　　进屋后，程里开始为奶奶做晚饭，程家一般7点才吃晚饭，所以林老师家今天的晚饭才提前到5点开始——不得不说林家夫妇真的十分周到细致。

　　程臣在厅里喋喋不休地跟奶奶讲话，一刻也不舍得停下。她回家后面对至亲才会肆无忌惮，似乎打算把外面世界积攒的所有话都说给亲人听，而出门后除非必要很少讲话。

　　程里边淘米边想，小臣本性聪慧活泼，大概是因为四岁时已经记事，经历丧父家变，导致性情在家里家外不一致，奶奶说那是小臣的自我保护心太强。如今赵明超非要和小臣一起上学，也许能变得活泼点也说不定。奶奶也一直担心小臣的性格，所以才不让他们俩小学跳级，理由是交到小伙伴能变快乐点，可是5年小学经历证明这样效果并不大，估计在初中提跳级的事情奶奶应该会同意了吧。

　　还有两年，程里轻轻呼了一口气，心里那一点名为“希望”的小火苗噌地旺了一些，那努力的模样似乎在想，它再往前照亮一点，就能看见光芒万丈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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