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鲜红与素黑(一)
连续几日的阴雨天气并未给夏日增添一丝清凉,相反的,阴霾晦暗的天空像一团一团,一层一层的劣质黑棉阻隔了更换空气的通道,整个小镇都死气沉沉的。
窗台上一小盆“豆芽绿”看起来已经无精打采,原本肥厚短小鲜嫩欲滴的绿叶似是因为没有阳光的爱抚而使边缘有些微微泛黄的迹象。我打开窗户,露出一条缝,溅落在窗台上破碎的雨珠四散开来,透过罅隙稀疏的铺在米黄色的书桌上。
“啪——”我听见外面杯子破碎的声音,我心里一揪,想到一定是苏驰又在摔杯子。
我叫苏佳人,苏驰是我的父亲,他是个画家,自由画家。他是个充满书生气的人,就连我的名字,起得也是文绉绉的。“佳人”出自《楚辞.九章.悲回风》——惟佳人之永都兮。他戴着银色框架的眼镜,深邃的眼睛,美好干净的手指,可是性子却极为暴躁。我说我听见摔杯子心里一揪,并不是害怕吵架,而是——我家杯子只剩了三个。苏驰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他的狂躁只表现在疯狂的摔手中的东西,除了画笔。
房门突然被推开,我回头一看,陈月面色憔悴眼睛赤红像是刚刚哭过。我迟疑了一会儿,开口:“妈?”陈月没有应声,把手中叠得整齐的校服扔到了床上,转过身说:“出来吃饭。”房间里暖黄的灯光给她笼罩上一层细细的光圈,我看到她散落在颈间细长的头发却并不狼狈,有种别致的美感。我从来不会否认陈月是个美人,就算邻居阿姨见了我又见了陈月之后发出“这娘俩儿长得太不像了”之类的言论我依旧不会将事实颠倒。
我宁愿承认自己不够漂亮,也一直以我的母亲是个美人而骄傲。陈月在我眼中像一株修长优雅的水仙,冷冷清清,暗香萦绕。
我抿了抿嘴,迅速换上校服,默默出了房门。客厅的一切果然如我所料,甚至比我想象的局面更为混乱。玻璃碴子在日光灯下晶亮亮的,反射出一片水晶一般细小的光泽。苏驰坐在沙发上,面前散落了几个烧酒瓶子,画板横陈在地面上,满地褶皱了的画纸,倾洒的油画颜料。陈月面无表情的摆好了早餐,一切准备停当后,又开始默默的打扫地面。
苏驰一直盯着忙碌的陈月,盯着盯着,眼睛一红,像个孩子似的突然趴在腿上抽泣起来。陈月依旧心无旁骛的专心打扫卫生,只是我看到她飞快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像灰尘侵扰了眼角。
你一定不理解我的家,十几年的时间也不能帮助我理解自己的家庭。我的父亲的神经质,多疑,暴躁,幼稚。我的母亲的冷漠,沉寂,绝望。这个家看起来什么也不缺,却又什么都不是,我好像只能在以前苏驰抱着我作画,用坚硬的胡茬刺挠我的脸颊时,才能感受到一点点叫作亲情的东西。
我匆匆吃了几根油条,喝了豆浆,抬头瞟了一眼苏驰,正巧发现他正在看我。我被这眼神看得发慌,匆忙咽下一口豆浆,说:“爸,学校给我们订数学的补习资料,要带三十块钱。”他听见我说话,眼睛亮了一圈,薄唇嗫嚅了下忽然莞尔,站起身来说:“我去把钱给你装到书包里。”过了一会儿,从房间里拎着书包出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了我的头顶叹了口气。
那无望的叹气声让我的心都揪成一团,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飞快的接过他手中的书包冲到门口,冲着昏暗的玄关喊:“爸妈,我走了!”
没人回应。
我翻起书包来,看见夹层里放了一张崭新的毛爷爷,一张苏驰画的油画。“干什么呢?”我被人拍了一下,猛的回过头,看见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眉目清秀,眼角有一道月牙状的疤痕并不影响美感。我打消了被抢劫的想象,慢慢悠悠的收起书包背好,仰起头问他:“数学作业写完了吗?等会儿到学校借我抄下。”“不用了,我写了两份儿。”我听了睁大眼睛,他瞄了我一眼,利落的从书包里扯出一份习题扔到我怀里。
他就是祁炜,送给我“豆芽绿“的少年,呃,事实上,他给我的不只一个盆栽,在我们青梅竹马的十年里,他对我来说早就成为多啦A梦的存在了。他的母亲和陈月一样是个小学教师,而父亲是个工程师,几乎每个月都要出差,然后从全国各地带回来各种各样有趣儿的东西。我笔盒里的大部分漂亮的钢笔原先的主人都是祁炜,床头上各色怪诞的玩偶也有很多是他送的。
可是,他也是个怪人,是没有脾气,说话总是温声细语,客客气气,就算是你拿飞刀插到他的头上,他只会不急不躁的从口袋里拿出干净的手绢慢条斯理的展开捂住伤口以免鲜血弄脏自己的衣服,在你看着喷薄而出的鲜血慌乱找不到东南西北的时候,拉住你的手十分冷静的考诉你“派出所在前面路口向右拐的位置”,然后自己计算着血流量与重力加速度之间的换算独自走去医院的那类怪人。
这样的冷静,条理,隐忍的一个怪人。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和陈月是一种人,但是他和陈月又很不同,至少在对我的态度上,就是地球与火星的距离。
我听祁炜(祁炜听他妈妈给他讲)讲,我们从认识的时候就气场就很微妙。那个时候我四岁,祁炜五岁。我刚刚来到这个小镇,那个时候芙蓉花开的正好,至今为止也不知道是谁恶作剧把芙蓉花别在祁炜的小耳朵上,可能是嫉妒祁炜堪比芙蓉的美貌,也可能是看不惯小男孩儿太显娘气,总之我二话不说就伸手扇了祁炜一巴掌,把芙蓉花夺了过来奶声奶气却又十分霸气的说:“我的。”祁炜那小子愣了一秒,没有反击就大哭了起来。
就这样,由一个巴掌开启了祁炜同学被无情的欺压折磨洒满血泪的十年历程。
“喂,”祁炜轻咬了下唇,看着自己崭新的白色球鞋说:“你总不写数学作业不行的……”我取下书包将试题塞到里面,又把叠得整齐透明雨衣拿出来套在身上,听了他的话抬头瞥了一眼,鄙夷的说:“神经。”“你是班长,要是让同学知道影响不好……”“我讨厌那个老头!”我不耐烦的丢下一句,便利落的跨上单车头也不回的冲入雨中。
等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教室里,他比我晚到十分钟,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要仔细的穿戴好雨衣以防被风掀起,调整好单车的速度以保障行驶过程中的安全,但他总能合理的安排好时间并不会迟到。他除了前额分布着细细的雨珠,白球鞋鞋底边缘沾了些泥泞,其他确实与晴天无异,相比较起满教室的潮湿,他显得如此清爽。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已经湿透的鞋袜,动了动包在袜子里的脚趾头,甚至能听见积水在指缝中流动的声音。我的位置在教室靠窗第二排的位置,他路过我的座位习惯性的低头看看我的鞋,极富同情心的摇摇头叹叹气,还不忘补充一句:“跟你说过好多次,下雨天鞋里有积水容易生脚气的。”而后转了个大圈走到靠墙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坐下。
“祁炜总是干干净净的。”我的同桌叫李聪,她长得很有味道,眉毛很黑带着一点点英气,眼窝深陷有点儿混血的感觉,中长发,头发很直很顺落到脖颈,很有教养,知书达理,走路腰板儿都挺得很直。她此时正拿着正楷体的练字册一笔一划的练笔,头也不抬淡淡的说了一句。
“什么嘛。那家伙就是一怪胎。”我一边灵活的在袜子里搓着瘙痒的脚趾一边咬牙切齿的说。
李聪笑了笑,往后面瞟了一眼,随即转过头对我说:“昨天去老师办公室看到期末考试模拟考试他又是年级第一。你真幸福,能和祁炜这样的人做朋友。”
我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说:“你不会是想和他做朋友吧?!这人简直是一无是处!”可随即认真想了想,想到一个小时之前他帮我完成数学作业的场景就又无可奈何的点点头,双手一摊补充说:“应该说除了仗义其他的我可受不了。”
李聪摇了摇头,教室清冷的光照在她的粉色短袖上,映着她的脸显得皮肤细腻美好,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反驳说:“我看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或者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才对。”
“同学们安静一下,开始晨读了!”我抬头看见讲台上的语文课代表刘露今天穿着一声淡绿色连衣裙,手里拿着课本,即使是维持纪律声音也如往常一样温柔甜美。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七点一刻。
我们班比其他班级的早读要提前十五分钟,原因在于初二九班是个相当“特殊”的班级。它和初二其他八个班级在首先在地理条件上就掌握了“优势”,坐落在二楼教导室和班主任室的旁边,从另一个角度说,它是被其他八个在一楼逍遥的兄弟班级孤立出来,站在敌方边界上委屈求存。,就算在暗无天日的高压统治下,这里面的五十个同志们还是保持着高昂的斗争意识,并但是这又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班级成功自然形成前门一排后门一排的几个哨兵岗位。
事实上,我这么说还是很不合适的,因为是我在班级里的特殊位置,没错的,你一定还记得祁炜说过,我是班长。
你一定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学习出类拔萃的学生,其实我也就算中等偏上,你也一定不要以为我是那种极擅溜须拍马的学生,其实我的嘴巴比我的脑袋还笨。至于为什么选我作班长,按照祁炜的解释是:“因为你够傻。”
……傻?好吧,经过后来七八年被无数人的证实之后,我的确要承认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够用,简直是一根筋单细胞生物。老师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乎从没跟老师顶过嘴,考试打小抄的概率为零,维持教室秩序跟主持正义一样…….在这方面我发誓自己没有遗传苏驰陈月任何一方的基因,估计是先天的变异。只是,实话实说,我很享受班长带给我的福利,就是跟老王的关系亲近些。
老王是我们班的班主任,也是生物老师,她很瘦,五官立体,身材像鸡架,可是她笑起来漂亮极了,牙齿整齐健康,她在夏天喜欢穿一条素色碎花长裙,和陈月一样的长裙。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教室里整齐划一的读书声让我莫名的烦躁。
“大葱,我们换一下位置。”李聪在靠窗的地方坐,严重妨碍我观赏雨景。“哦。”我换到了里面坐着,把语文书打开立在桌子上。窗户面朝校门口,校门口外面就是一条小马路,马路对面很多商铺的小店面。今天的马路并嘈杂,五彩斑斓的雨伞安静的秩序的移动,从窗户掠过大槐树郁郁葱葱的树叶往下看像是一幅唯美的动态童话。我忽然想起苏驰,他跟我说;“一个画家的眼里,世界都是假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代表着他们看到的东西比普通人看到的要美好的多。
“苏佳人,你怎么不读书?!”我立刻转过头来,抬眼看着刘露圆睁的杏仁眼,我很牛逼的哼了一声,又把转向窗外。她也许没想到我今天会这么拉风,又支支吾吾的叫了我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竟然恼羞成怒把我立在桌子上的书拿起来又掷在李聪的面前,大声喊道:“班长都不带头读书了吗?”
…….教室一片寂静。
你一定期待我跳起来怒发冲冠的大声咒骂反击“艹!你今天没吃药?!”或者直接三步并两步跳上桌子正对她的面门来个回旋踢打得她七荤八素找不着东南西北,再不济,也应该继续安之若素的牛逼下去,不管不顾,不理不睬。
可是…….你想错了。结果是,我没有牛逼下去,而是为了避免事态严重化,乖乖的拿起课本开始声情并茂的朗读。我说过了,我是班长。我必须马上意识到情绪化带来的恶劣后果并有效善后。
“欸,你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李聪戳戳我的腰,眨巴着眼问。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想着家里凌乱压抑的场面,忽然觉得有点心酸,有些不安。
下了早读,我就被薛嬷嬷(语文老师)请到办公室“长谈”,我一直认为她对我很有成见,她总是说我的作文写得阴森森的,一点都不阳光健康,我至今为止在内心都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在你的生命中一定有一群人,他们不了解你却非常乐意给你定性,当你告诉他们“喂,其实我不是这样的。”,他们只会一笑了之继续进行更深层次的定义却从不愿意花时间了解你,所以你和他们之间的对话等于鸡同鸭讲。
鸡和鸭的思维不在一个层面上,所以,我和薛嬷嬷的交流也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她在我面前唾沫横飞苦口婆心的纠正我早读时所犯的错误,说我这个人总是目中无人,不尊重同学,不上进好学,等等罪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说不出。
我站在她面前像个死人一样,安分守己,无动于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声音像飞机落地的轰鸣,我甚至能够看到那些在杯子里晃动的白开水如同我一般奋力挣扎。
“我真不明白你们班主任怎么让你当班长?!怪不得你们九班这么乱,不就是让你这种班长给带的嘛!”薛嬷嬷说累了,坐下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白了我一眼补充说:“我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好?快上课了,你回去吧。”
我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哈腰答:“谢谢老师。老师再见。”走到门口的时候吐了口水:“臭嬷嬷!”
我在走廊的拐角处看见祁炜,走廊的玻璃窗外一片昏黄阴暗,他白色的校服短袖衬着他的面色惨白,眼睛漆黑深邃,直勾勾的看着我。
“你干嘛?!吓鬼啊!”我捂着心口大叫。
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把我抱在怀里,我感受到他的手臂用力微微有些颤抖,听见他胸腔里的剧烈的跳动,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
他趴在我耳边想用尽量平静温和的语气来叙述一个尖锐恐怖的事实。
“佳佳,你爸爸,出事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