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证明

　　似乎白羊座总是有人陪的，不会很孤单。
　　不知道师傅是什么时候捡到的自己。即使自己记事以后，师傅就常常带着赤红的面具坐在教皇座上，连续数月都不回嘉米尔，穆也还是能在一些灯黄如豆的夜晚，清晰的回忆起幼时窝在史昂身侧的感觉。那种体表发端传来的，属于人体特有的气血温暖。
　　后来他在嘉米尔的冰川下捡到贵鬼。当他听见小孩儿的哭声，并在灰色冰川下看到那个小小襁褓时，第一次运用力量，在金雕扑过去的瞬间做了一道水晶墙。
　　金雕将水晶墙撞得泛起一阵小小涟漪，穆抱着脸已经哭到青紫的弃婴，看着自己的水晶墙，忧愁的想看来又要加紧练功力度了。
　　某天史昂回到嘉米尔，看见穆养了一只羊并一个婴儿，并未惊讶，只是在穆给婴儿喂完羊奶，从榻边上站起来的瞬间，恍惚的发现，这个总是面带微笑的孩子，忽然间怎么就长得快跟自己齐平了。
　　穆养着那个孩子，并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贵鬼，似乎是因为这小孩刚学说话的时候，总是磨着牙齿发出kikikiki的声音，穆就随意的叫他kiki，再后来，kiki的汉字就写成了贵鬼。这个过程到底是怎么演变的，连穆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在没有练功的时候，看着榻上孩子安静的睡脸，便模模糊糊的回忆起小时候皮肤上烙印的温度。
　　有时候他很讶异，为何人的触觉、嗅觉、乃至听觉都带有记忆呢，那些温暖，那些气味，还有那些声音，总要高于你的意志，即使你练习的是圣斗士里最高级的念力，也无法将这些从你的身体里抹去。
　　那么在贵鬼的将来，是否也不能忘记他在这些夜晚留下的温度呢？他睡着了，看不见他做的一切。然而这些属于活人才有的温暖，是不是也会在以后的时间里，陪着这个孩子长大，直到他也可以一个人在嘉米尔的夜里，对着满天的寒星把日子继续下去。

　　白羊宫里空荡荡的。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宫里都是空荡荡的。似乎阿布的宫里会有玫瑰花，但他和阿布的守宫月差了整整10个月，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他。他在记忆里找，找了很久，从遥远的角落里挖出来一个模糊面孔的小孩，蓝色的头发，似乎和米罗的那种蓝不一样，有点湖水般的感觉，然后就是一颗泪痣，笑起来很天真的样子。
　　他靠着几根石柱，看着风略过宫前，卷过来还带着海峡那里黏腻的腥气。
　　他早知道那皇座上不是史昂。
　　那个人的声音，面对自己时的温度。当你不是用形体而是用灵魂去记住一个人的时候，他即使全身胄甲，又怎么能蒙骗得了你呢。然而史昂活着的时候告诉他，穆，你活着，就要对得起白羊宫从神话时代就传承下来的白羊座的荣耀。
　　所以他不在意。那皇座上坐的是谁，史昂，还是曾经的伙伴。反正这只是一场神的游戏，穆想，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晚上，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醒过来，屋子里有朦胧的光。高原的寒风从窗里吹过来，他冻得缩了缩，这才发现那是外面投射进屋里的满室星光。
　　星光里的史昂，半佝偻着身子，仿佛胸口很痛似的。
　　他从没见过师傅这样的表情，背光的眼眸像是碎裂了一地的翡翠。他惊坐起来，跑过去紧紧抱着史昂的腿。那时他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从头的上方传来，他隐约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敢去看。他只是这么抱着他的腿，直到那身体终于停止冰凉的颤抖，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最终，那只大手慢慢拂上他的头发，带着熟悉的温度，这才小心翼翼的抬头。
　　“师傅。”他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
　　“穆，”史昂轻轻用外袍将他裹起来，仔细理好他睡乱的头发，“圣斗士再强悍，也只是一个人，你记住了。”师傅这么不经意的说着，仿佛只是一段哄他再次入睡的经文。

　　他不知道此刻的史昂在哪里。他亦不知道史昂死前有没有看到那个人。那晚他在史昂那模糊不清的声音里唯一能辨认的两个字。
　　不久以后他终于在庐山上见到那个名字的主人，觉得十分恍惚。
　　修炼念力的人不会被轻易蒙蔽，他看得见那衰朽躯壳下的精魂。不动如山，动如雷震。他想，这样的灵魂。而史昂是其徐如林，难知如阴的。这样的两个人。他看着童虎，衰老的连形体都一并矮小着，端坐在怒吼的瀑布前，日复一日。
　　你记得他吗？他想问。然而到底没有，他保持了一贯的礼貌，行了单膝礼。
　　史昂之后，这便是他和师傅之间唯一的羁绊了。

　　守宫月统共也就30天。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向身后望过去，回首是一片蜿蜒的漆黑。
　　他在这片漆黑里辨认出某个方向，然后长久的看过去。虽然他知道，无论看多久，那个人在不属于他轮值的日子里，根本就不会出现。
　　在他的记忆里，能留下清晰影像的并不多。而那个人也没能成为仅有的只分之一。那个人，不，他们上次见面时，他们还都是孩子。
　　那个孩子临走时只有一个人，连圣衣箱子都没有背，只是安静的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安静的回头，万籁俱寂的看着他。
　　他当时想跑过去说我陪你一起。
　　然而也没有，他最终被史昂牵着手，带回了嘉米尔。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转身的背影在他记忆里，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光，金色的，像将升未升的太阳。而当时他的回头，却让穆此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那么静寂着，静寂的练功，静寂的懂事，静寂的救活了贵鬼，静寂的迎来史昂的死亡。
　　十二年，轮回的时间。
　　佛陀大概是不会陪着他每一天的吧。那么冰冷的，高高在上的佛陀。即便洞悉人间，却依然离人间很远。他想起那些湖边路上因礼佛而死去的信徒，金雕坚硬的喙送她们的肉身上了天堂，她们的灵魂，在死去的一刻是否感知到了佛陀的慈悲呢。
　　当他刚到嘉米尔时，夜半在陌生的高原醒来，看见史昂夜灯下看书的背影，只是一抹幽暗的绿色，便觉得心里安定。那么沙加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又是什么呢？
　　沙加，你记得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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