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雨凉

　　落花拂柳，朗月当空。这正是洛阳一年中最美好的光景，也是风流才子们游戏花丛、吟诗作对大展才华的最佳时机。
　　繁华妩媚的洛阳，在这暮春时节沉沉地溺在十丈软红之中。
　　清歌闲闲半倚栏杆，冷眼看着落红狼籍，心里静得仿佛月光下的湖泊。原想伸手掬起一捧月华，乍看见自己如脂如玉的一双手，便又是一阵恍惚。信手执起一面菱花镜，镜里是杜眉妩亲手画下的细致妆容。如果这不是自己，大概清歌自己也会为这容颜倾倒。
　　可是天意偏偏这样弄人呢！
　　“清歌，”班主略显沙哑又带着讨好的嗓音生生将他从静思中拉了回来，“陈老板来看了你了。”仿佛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喜事，末了不忘加上一句“你要好好招待啊。”才喜笑颜开地走了。
　　清歌微微道：“我有分寸的。”竟连眼帘都懒得抬一下——不请自来的家伙他见的多了。
　　陈老板长得阔口宽额，胡须廉廉，看去直是和蔼可亲的长者，此时笑容可掬地踱了进来，眼里却都是滑腻腻的意思。
　　“好些天没看见您老了。去哪里发财了？”清歌虽是寒暄，却不拿正眼瞧他。
　　“别提了，才从南海回来。”
　　清歌听得一个“南”字，不禁一愣。想到自己背离桑梓、旅居洛阳已有五年，一时悲情难抑。
　　那陈老板却兀自笑着，从袖中取出一玉匣，道：“这件宝贝可是我特意给你的。”说完就作势要吹熄烛火。
　　清歌心中一紧，忙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陈老板笑容暧|昧：“烛火通明的，却叫我如何欣赏夜明珠啊？”
　　清歌暗暗骂他无德。清歌自出道以来素以超凡脱俗、千金难求闻名，因此风月场里久混的闲人们便起了个“夜明珠”的诨名。忍了忍，笑道：“阁下别拿我开玩笑了，万一被人误会了去，岂不毁您半世清誉？”
　　“分明是在拒绝，可我听着你说话还是满心欢喜。”陈老板臃肿的身躯不紧不慢地迫近清歌，“我为你一掷千金，便是石头人也该动心了，你倒口口声声说着‘误会’。我看呀，是众人皆醒你独醉。”
　　“您这样说话，我可是真糊涂了。”清歌强笑道，说话间退到了阳台上，心想他要敢用强，大不了挣个鱼死网破。
　　陈老板又进一步，附在清歌耳边道：“一夜缠|绵，真的就这么难吗？”
　　瞬时间风声作响，清歌恼怒之余迎面就是一掌。陈老板早想到他会有这种反应，伸手反握住他的手腕。一时清歌倒动弹不得，怒喝：“放开我！”
　　“放开你？”陈老板也有些恼了，“是阁下先要动手打人的吧!你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我今天就亲自来给你点教训。”
　　眼见是绝对没有斡旋的余地了，清歌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就被掀翻在地，一只大而厚实的手掌抓住了他的衣襟，他的整个身躯被笼罩在另一个人的阴影里。猛然间，回忆翻江倒海般涌入脑际，伴着记忆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也蜂拥而上，他的四肢变得颤抖而且冰凉。
　　陈老板有些满意地看着清歌眼中深深的恐惧，叹道：“温言软语的多好，非要弄成现在这样。”
　　清歌咬牙道：“你滚开！”
　　陈老板冷笑，提起清歌的领子“啪啪”甩了两掌，冷冷道：“不过一个贱戏子，又不是没被玩过，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
　　“清歌——”一个慵懒又优雅的声音忽的传到了阳台上。
　　两人都愣住了。
　　“清歌——，你今天怎么这样久，叫我好等！”说话间声音已越来越近。
　　清歌暗道他来得倒巧。陈老板有些不甘地放开清歌，阴阳怪气地说：“你的相好来了。”
　　沈江月进屋的时候，清歌刚整理好衣服，陈老板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江月抬眼看见陈老板，又看了看清歌发红的脸，心里雪亮，于是似笑非笑地道：“原来是景字坊的陈老板。是在和清歌闲聊吗？”
　　陈老板扫了一眼这轻袍缓带的公子哥儿，连忙起身道：“原来是安国府的沈大公子。我正要走了呢。”
　　沈江月不置一词，转而对清歌招手:“你过来让我瞧瞧。”
　　清歌别开脸：“有什么好瞧的？又没有什么。”
　　沈江月也不管清歌的意思，硬扳过他的脸细细查看了，越看脸色越沉。随后拖长了音调叫着：“陈老板——”
　　清歌眼看转身欲走的陈老板脊背瞬间僵直，有些快意。
　　“关于清歌的脸，我相信陈老板一定有话要说吧？”沈江月的眼神仿佛冰雪凝成的剑。
　　陈老板微眯了眼，狠狠道：“我敬你是仕宦子弟所以才礼让三分，还希望公子不要逼人太甚！”
　　“呵呵！陈老板也知道‘逼人太甚’吗？”沈江月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眼神却冰冷，“那请您放心地走吧，您就看看‘景字坊’的招牌能不能挂满一个月！”
　　陈老板霍然抬头，眼光霎时柔和起来。“这个……我与清歌有一点小误会，不料争执起来，失手伤了他，绝不是有意的。”
　　“哦？清歌是吗？”沈江月明显不相信他的鬼话，懒懒的问。
　　清歌不言，想好一个“失手”，好一个“不是有意的”。
　　“既如此，你就为你的‘失手’和‘不有意’给清歌道个歉吧。”
　　陈老板忙不迭地向清歌鞠躬请罪，清歌都有些过意不去了，看看沈江月。
　　他却不肯罢休：“再扇自己两耳光才显得有诚意吧！”
　　陈老板微愕，听着沈江月用柔美的嗓音说出“狠狠扇”三个字。然后他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左右开弓地扇了自己十几下，直至两颊紫胀，沈江月才叫停。
　　“你走吧。再不许出现在清歌眼前。”轻袍缓带的公子哥儿缓缓一句，使跪倒在地的人如蒙大赦。
　　心有余悸的陈老板飞快地走开了，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一下。
　　“如何？他没有真对你怎么样吧？”待他一走，沈江月立马一副“一花一叶总关情”的模样。
　　“能怎样？”清歌下意识拉了拉衣襟，人的欲念还真是可怕，动欲之时和禽兽几乎无异，什么礼仪之邦、儒雅之士全是空谈。
　　沈江月把玩着陈老板留下的宝贝，嘻嘻笑道：“南海夜明珠？看来他对你真是下了一番心思。你就是从了，也没什么不好。”
　　清歌冷哼一声，继续用清水洗去残妆。
　　“真是个冷人，”沈江月讨了没趣，“好歹替你解了围，就拿这个脸色对我？”
　　清歌不欲与他饶舌，直言：“阁下找我，没什么好事吧？”
　　“怎么这样说话？”沈江月故意夸张皱起眉头，“不过请你到寒舍坐坐，好像我会吃了你似的。”
　　清歌将毛巾甩进铜盆，溅出一圈水珠，盈亮亮地躺在乌案上。他正色道：“你再这样说话……”
　　“你想把我怎样呢？”沈江月笑容可掬。
　　清歌哑然，他能把他怎样呢？自己的吃穿用度全是靠了他。只可叹入了这下九流的行当，活该被作|践。末了，闷声道：“我能把你怎样？不过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话罢了。”
　　见他神色黯然，沈江月又有些心疼，坦白道：“是杜眉妩请我来接的，你就不想去见她？”
　　“杜眉妩？”清歌望了他问。
　　沈江月笑了笑，少年的心事他看得分明，应声道：“今天家父做寿，她怎会不去献寿？”说完猛然想起去年今日之事，自悔失言。
　　少年单薄瘦弱的身子忽的颤了一颤，受了惊吓一般。昏暗的烛光中他低垂着头，目光漫无目的地停留在铜盆的水中，继而苦笑着低声说：“我原该记着的，不是？”
　　沈江月叹息了一声，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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