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路

　　秦羽的眼前逐渐模糊，冬日初生太阳明丽刺眼，她的视野在慢慢变暗。前方路不明，后面有追兵，真的是天要亡她吗？光秃的枝桠略过红肿的脸颊，肺里的氧气渐渐稀薄，呵出的湿气氤氲而散，急促的呼吸转为微弱，四肢如灌铅般沉重。命悬一线，一夜奔命，秦羽的力气终于告罄。

　　前方……黑线……是公路吧。还有几百米……身体不行……死……死在车轮下！秦羽拼了最后的力气爬上公路，最后，张开双臂，迎接飞驰而来的跑车。

　　女子纤细的身躯如败絮一般冲向20米远处，血花绽放成妖艳的花朵。体力到达极限的秦羽，残存的意识隐隐感到解脱。

　　……

　　静思居是冷宫，一共十六处小小四合院，为前朝专门为安置犯了大错的嫔妃准备。东北角一处破败的小院子，院门离正房也不过几步之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院里只有三两宫、女走来走去，狭小的地界竟显空阔寂寥。一身穿青色棉纱小袄的清瘦女子用托盘端着白瓷药盅匆匆走进正房门口，神情肃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一旁一个十岁上下的圆脸小宫、女上前施礼，浅笑道：“碧烟姑姑，锦若来帮您伺候主子。”

　　女子见到小宫、女脸上浅浅的梨涡和亮晶晶的大眼，嘴角有了一丝笑意：“院子扫完了？”

　　锦若笑得更灿烂：“扫完了。连院门口都叫我清理了！”

　　碧烟笑道：“鬼丫头，还不快打帘子，这药盅凉了我可饶不了你！”小宫、女脆生生应了，掀开厚厚的布帘，迎碧烟进屋门。

　　正房也只有小小三间房，西侧稍间为卧室。室内陈设简陋，一坐北朝南的小炕，一桌，两椅，一个掉了漆的梳妆台，还有一小小铜炉冉冉熏香。碧烟走到炕边，将药盅放在炕边小桌之上，轻手轻脚的扶起炕上的人，锦若激灵地帮忙拿着枕头固定。上午阳光正好，透过窗□□进屋内，光线明暗之间，可见炕上被子围绕的是个女子，依稀可见其俏丽之姿。但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昏睡不醒，脸色苍白无光，消瘦不似人形。

　　碧烟似已见怪不怪，轻道：“小姐，该用药了。”便轻轻捏着女子下颌，接过锦若手中的吹得温度刚好的药盅，娴熟地灌了下去，期间竟一滴没有洒出。锦若在旁边看了，不由暗暗称奇。

　　锦若带着托盘施礼出去，碧烟则服侍炕上女子安睡。看着女子虚弱的脸庞，碧烟隐隐浮现一丝焦灼，已经三个月了，再如此下去，便是神仙也回天乏术。碧烟不愿回想三个月前的事情，只上前帮女子掖好被子，轻轻叹了口气。

　　秦羽似处在一片苍茫之中，周围是虚无的纯白，大脑处于停滞状态……过了似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远地，竟然听到瓷器碰撞的清越之声，仿佛远古之乐，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良久，她慢慢地睁开眼，入目，是掉了漆的木质床顶，挂着黛青色的帐子，图案早已模糊，依稀可见古朴的造型。转过头，正午的阳光正好落在桌子旁边，她眨了眨昏花的眼，见一挽着头发的青衣女子伏在炕边沉睡。她花了许久的功夫，在将眼前的昏花赶走，仔细打量熟睡的少女——眉头微蹙，似睡得并不安稳。小铜炉上点着不知名的香，袅袅升起，十分温馨。饶是以冷血残忍闻名的秦羽，在这个身上，也不由感到一种淡淡的暖意。似乎，这女子在身边，便一切都好。

　　她有点懒得去想，这是哪个帮派哪个集团演的一出戏。被敌人抓住不下十次，什么酷刑都熬过，身体早就毁了，如今再来一遭，不过就是加速死亡而已。想自己那么狠命地冲向高速行驶的货车上，居然都没死，这命可够硬的。她有些讥诮地慢慢思考着，等待一轮又一轮的酷刑，抑或，最终的死亡。

　　一刻钟过去了，秦羽似乎从身体上找到了点知觉，慢慢将身侧的手攥起，再撑开。细微的响动惊动了少女，她慢慢醒来，迷蒙的双眼看着炕上的人也在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那双凹陷的双眼仍没有闭上。

　　“主子，您，醒了？”碧烟轻轻问道，带着不可置信的颤音，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这是在叫我吗？秦羽半天反应不过来，又说不出话，只好继续看着女子。这又是闹哪样？

　　“……皇上……太医……奴……奴婢去找太医，奴婢这就去找太医”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里蓄满了激动的泪水。“奴，奴婢去叫太医！”说完，手忙脚乱从床边爬起，狂奔而去。

　　秦羽听着怪异的语调，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什么“皇上、太医”？玩古装戏呢？也不对。难道……秦羽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自己已经死了，然后——“魂穿”了？

　　呆愣了几秒，忽而在心底狂笑，连带表情都有了凄怆的味道。秦羽从心底来讲，是不太想活着的，她28年人生里，除了最初的6年是无忧无虑的，余下22年就是训练和执行任务。一次又一次刀枪剑雨、尔虞我诈，踩着刀尖过日子。掰着手指算下，她能数过来的被关押就有8次，仅仅指的是被用了各种酷刑的次数。还有浑身上下大约十多处枪伤——做特工做到秦羽这么优秀的，极为少见。可特工也不是铜墙铁壁，刀枪无眼，该你挨枪子儿的时候你是躲不过的。

　　每个阴雨天，身体就像一具腐朽的尸体套在灵魂之外。长期生理的痛苦，摧毁的除了意志，还有心理。——秦羽抑郁了。准确地说，每个A基地的特工都有些心理问题，这也正常，常年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心里的弦总绷着，不崩坏了才怪。

　　抑郁症患者大都有这样的痛苦：你走不出这个怪圈，也不知如何破局，就任由自己迷失了自己，然后看世界都是灰色的，然后不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最后选择去死。秦羽对这次重生，持不太开心的态度——试问一个追求死亡的人，你偏不叫人家死，还让她又活一次，这不是坑人么？

　　须臾，宫、女返身回屋。脸颊因激动而变得绯红，眼中还噙着泪珠。上前抓住秦羽的手，颤声道：“主子，您可醒了可醒了……可把奴婢急死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明儿一早奴婢就去给国公府送信，夫人知道了，还不知如何高兴呢……”

　　碧烟在秦羽几欲杀人的目光下住了口，看着自家主子正用渴求的目光望向桌子上的茶杯，立刻会意：“主子，您是要喝水？”

　　后者轻轻颔首，若非体虚，肯定如蒜捣。碧烟松了口气，立刻给斟了杯茶水，喂秦羽喝下去。

　　润了口，秦羽冲少女笑了笑，发觉自己神游了半天有些困，就眯瞪着眼睛昏昏欲睡。

　　碧烟几次欲张口询问，看着秦羽凹陷的脸颊和疲倦的神情，还是住了口。以手抚了抚激动的胸口，又给秦羽掖了掖被角，轻轻推出去了。

　　…………

　　再次醒来天已经昏沉沉的。这处小院本就拥挤，院落里人说话的声音时不时地传进来，秦羽微微张了张眼睛，有些昏暗的光线中世界显得尤为安静。当然，外面的人声就更清晰了。

　　碧烟笑道：“多谢刘公公了，改日替我谢谢贵人。”

　　就听到了一个似女非女的谄媚声音传来：“碧烟姑娘您可太可气了，有什么您就吩咐小的！我们贵人十分惦记着娘娘呢！”

　　秦羽静静地躺着，突然心里笑了笑。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尽管环境不太像，但心境上却稍微敞亮了一点。

　　这个叫碧烟的姑娘面容舒展地步入卧室，发现秦羽已经醒了，便露出一个放心的笑：“主子醒了？现在已经申末了，奴婢令膳房熬了些肉糜粥，还在炉子上温着呢，您现在用些罢？”

　　秦羽点点头。

　　晚膳过后，又被灌了些苦药。碧烟连同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给秦羽擦身，活动身体——一个躺在病床上有三个月的病人，如果没有身边人勤加照看，光是一个褥疮就可以要人的命。秦羽住最久的院是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是一个叫阿秀的女工一直在悉心照料她。

　　A基地大多是孤苦无依的孤儿，阿秀也是。A基地会收养很多孤儿和弃婴，养育他们并教他们本领，如果表现优异则加入高级班，如果表现一般则会让其学一些普通的本领，甚至就做一个女工。

　　秦羽回忆了下，那似乎是6岁到28岁期间最温情的时刻了，那个叫阿秀的女工，用最温柔的呵护让秦羽有了点阳光的感觉。

　　碧烟和锦若忙活完毕，就看见病榻上的女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碧烟与锦若使了个眼神，锦若退下了。她踱到床边，坐在脚踏上，温柔地说：“主子，今儿给您请最好的御医瞧了，说病已经好了，日后只要悉心调养，便会痊愈。”

　　秦羽微微点了点头。

　　碧烟看着依旧心不在焉的主子，轻轻抿了抿嘴。继续道：“现在咱住的院子小，皇上说了，请您还是住回芷阳宫。但钱御医说您现在身子不宜波动，不若待您身子稳妥些了再搬，皇上也同意了。”

　　秦羽还是点了点头。

　　碧烟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了，也慢慢意识到了秦羽似乎有些不对劲。她们主仆十年，可以说，秦羽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碧烟都明白她的意图，现在的秦羽，给她很奇怪的错觉。

　　秦羽感觉到了对方隐约疑惑的视线，微微一笑。长期卧床的人，一副苦相，再摆出笑来，有些渗人。碧烟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迅速恢复脸色。继续跟秦羽话家常，什么国公夫人过些日子就来探视啊，某某低等嫔妃又送了些什么礼品啊，某某宫主妃子又放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啊。

　　一直到酉时末，秦羽撑不住想睡了，碧烟才住口，给秦羽改好被子，自己则在脚踏上铺了床薄被，和衣而眠。

　　三天之后，京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雪。镇国公已经将粮草筹措妥当，准备前往宁夏，又兼请国师卜了一卦，大吉。诸事皆备，为不耽误战事，镇国公决定冒雪前行。

　　而静思局里，碧烟则觉得自己这三天之内就已经少活了十年。谁能告诉她，好容易活过来的主子，好容易会说话的主子，竟然失忆了是要闹哪样？当然，为人奴婢自然要为主人分忧，所以碧烟隐隐觉得此事需要压下来。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秦羽被普及了下基本常识和知识。

　　她还是叫秦羽。父亲是镇北大将军，一品镇国公，母亲是一品国夫人，秦羽是他们的嫡长女。景宣二年（去年）六月嫁到宫中，也算皇上明媒正娶的小老婆之一——正二品淑妃。

　　好景不长，腊月份，遇到五王爷谋逆，此事牵连甚广，皇上因秦国公故意不作为而迁怒，称秦渊无皇亲之作为，想是不愿与天家结亲，便将秦羽打入冷宫。天之娇女，自由锦衣玉食，还不曾受过这样的折辱，从此一蹶不振，入冷宫没几日便发了高烧，混混沉沉三个月，直到这个秦羽“借尸还魂”，才醒来。

　　想来这位皇帝还真是小气，打发了一个妃嫔，就为了下国公的面子。结果不小心这个妃子差点一命呜呼，原本就是恐吓而已，这会人质差点死了。就算皇帝说自己没有撕票，也不会有人信啊。

　　幸而人质活了，皇帝自然找了个台阶给自己下，装腔作势地与镇国公重归于好。

　　重新蒙宠，好处多多。首先，御膳房会紧着你的吃食来；其次，各路礼品流水一样送过来，当然静思居这样破败的小院是装不下的，全都安置在芷阳宫了；最后，各路低等妃嫔开始争相讨好，生怕慢了半步，这好处就是别人的了。

　　秦羽就在这种奢侈的生活中迅速恢复了。这一日，钱御医来例行诊脉。钱老头摸了摸山羊胡子，与秦羽闲聊着，望闻问切，细细诊脉。

　　碧烟笑道：“奴婢去叫人端茶。”

　　“姑娘不必，老头这便走了！”钱御医突然出声，“你家娘娘身子已无大碍，到底年轻，再养些日子，便可痊愈。有些心病，还需慢慢将养方有可能治愈。”说着，朝秦羽施礼告退。

　　秦羽心眼眸低垂，这老头果然有两把刷子。

　　心病是有的，我想死，你给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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