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短故事集）

　　他伸手去摘花茎的时候，它疼得叫了一声。
　　于是他瞪大好奇的眸子望着它。
　　那时候，他拥有世间最纯净无邪的眼睛，天真而懵懂，一望无际地覆盖在长而柔软的睫毛之下。
　　它看着他，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雪山深处的一滴水珠，慢慢流进冰冷澄澈的碧蓝色湖泊。
　　它情不自禁地对他微笑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发现了一朵会说话的花。因为，她只对他喃喃絮语。
　　有时候他躺在儿童小床上，窗外的微风吹进，他便听见她好听的声音。
　　有动人的儿歌，有极地冰川的消融，有天边的云絮凝集，也有不知哪儿的刀光剑影。
　　他是这样喜欢她，以致于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要跑向河边的野草地，直玩耍至日暮。他们无所不谈，蚂蚁为什么搬家啦，树下的种子为什么不见啦，蚯蚓为什么没有腿啦，河儿在唱什么歌啦，以及，他轻轻抚摸她的脸，她就颤抖地微笑。
　　年复一年，没有人在意为什么一朵花儿常开不败。
　　直到有一天，学校的自然课后，他被老师罚抄了一遍课本。
　　因为他坚持说，他知道有一朵花从不凋零。
　　他并不服气，想摘下她给老师看。可如此一来，她就会死，成为凋零的残躯。
　　于是他拉着老师的手，带对方去看他的小花。然而，在繁花似锦的野地里，他认识其中的某一朵，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就是这朵！”他每天都强拉着老师来看，直到冬天再度来临之前，她不见了。
　　他哭了起来，却依旧固执地每天拉来老师，终于得到无比用力的一巴掌。
　　从此，他长大了。男孩的生命里总有些事让自己成长。

　　他继续经常对她叙说，只不过不能被人看见这诡异发疯的举动。
　　他的烦恼，小小的暗恋以及失恋，身体的冲动，强者崇拜，和渴望被崇拜。
　　我爱你——这句话他第一次说出时是献给她的。
　　她是那么的美，略垂着头滚下了晶莹的露水。
　　他凑上薄唇轻轻吻着她。
　　但是他们很快如同情侣般开始吵架。因为她喜欢的一切他都不再喜欢了。
　　他不愿意她脚下的泥土弄脏自己的手指，精心梳理的发，从前围绕他们欢唱的蟋蟀如今令他厌烦，小飞虫还没落到他的鼻尖就被拍死，她照顾的小蚯蚓全部被他拿去做了钓鱼的饵。
　　她忍耐了很久很久。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摘下她放进家里的花瓶。
　　“我知道你不会死。”他相信她是有魔法的。
　　她气得隐身再也不见他。
　　那年夏天，他带着自己的崇拜者们捣毁了她附近的每一寸土，蚯蚓烧死了，三叶草拔除了，树根斩断了，小动物扒了皮在火中炙烤，清澈的水流染成红色。

　　我爱你。他喝醉的时候，依然不自觉地喃喃道。
　　她躲在他的耳朵下面哭，烈酒顺着他的面颊慢慢流下来，滴到她的脸上。
　　最终她成为了独属于他的瓶花，每天除了对他一人笑，便是望着窗外日渐被浓烟蚕食的景致发呆。
　　他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她默默听着卧室里他和妻子做着最自然的事，也听着他带不同的女人回来重复同样的事。
　　他将她移植进最漂亮的花圃。周围都是精心栽培的名贵植物。
　　它们来自世界的不同角落，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他勾勾指头，就能将它们弄来。
　　他生病了，来到花圃散步，它们对他释放着有毒的空气，只除了她，依旧那般温柔地微笑望着他。
　　他抚摸着她的花瓣，她像从前一样克制不住微微颤抖。
　　你还爱我么？
　　她点头。
　　可是她从他带着病容的眼睛里看见他的忧郁，他厌烦着厌弃着他自己，也许从很早以前厌弃泥土时便开始了。
　　你为什么还要爱我？他抬起手掌慢慢捂住自己的脸。
　　她便又开始对他讲故事，像小时候那样。
　　她总是说，石头是他，空气是他，水也是他，阳光和潮汐也是他。
　　他越发不信，因为他没有办法如她所说，用石头的眼睛，空气的眼睛，阳光和水的眼睛去看她。
　　病愈的时候，他作为铁血将军重新上了战场。
　　最后那一日，他失明和失聪了，除了痛觉什么也感受不到。
　　神智弥留的一瞬，他重新见到了她。
　　他很轻盈地飘起来，随她飞到云层之上，坐在那儿，他看到了整个世界和整个时光。
　　时有硝烟，时有平静，无数颜色如透明的烟火来来去去。
　　他仰起自己土质的脸颊，看见她花柄下的细小绒毛，花瓣上的反光 ，露珠整颗地滑下来滴进他的心窝，是那么甘甜。
　　他的骨殖腐烂了，慢慢分散成细碎的晶粒，融进她的血液之中，彻底拥抱她。
　　第二年，他变成了她旁边的另一朵花，开在荒冢凄草间，无比满足和愉快。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什么人，经过如许多年的进化，成为这样一种安然而脆弱的存在。
　　她教他用万物的眼睛看尽美丽与繁华。
　　最后一片花瓣落下的时候，他拥住她。
　　下面，我们去哪儿？
　　他随她历尽了世间的每一种形态，不知她还有什么有趣的提议。
　　他吻着她看不见的嘴，吸入她的芳汁。
　　她抱住他的头，我想做一次你的眼睛。
　　他微笑地点头。
　　他们钻入了泥土。不知哪一年，他经由食道、消化道变成了精血，最终占据某个女人的子、宫。
　　而她始终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婴儿第一次睁开眼，那是一双世间最纯净无邪的眸子。明净湖泊一般，倒映着这颗蓝色星球上的万物。

　　这大抵是，最终极的进化。

《冬日里的魔术师》
by红茶公子：柏林冬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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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雪出品，罂粟一般的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