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梦

　　我生在祁国锦绣王朝。当今圣上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百姓也安居乐业。

　　每日听父亲说朝政上那些事时，我总是心不在焉地听。反正这也和一个小小商人的女儿我没什么关系。

　　于是我荒废了大好时光，在隔壁李县令的女儿请了先生在家中教授学识时，独自享受着花园的旖旎风光。

　　春光明媚，画眉在柿子树上左顾右盼，寻找着同伴，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喜的鸣叫。风暖暖地拂面而来，舒服的感觉让我直想倒在草地里睡一觉。

　　烈日炎炎的夏天我就躲在凉亭内，眯眼看着亭外碧绿的荷叶与吐着嫩蕊的荷花。

　　每到秋季我总是格外兴奋，因为可以爬到柿子树上摘柿子了。橘色逐渐变成了灼目的红，远望去柿子树子树上就像挂了很多只大灯笼一样。

　　云商在祁国的南方，冬季至多只会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这时候爹便会陪我在花园里四处逛逛。

　　这一荒就荒废到了我十岁这年的秋天。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时间记忆很深。或许是因为他的出现吧。

　　穆淮春。

　　听闻爹准备给我请一个先生，我二话不说跑到他那软磨硬泡，就是不肯。

　　在我印象中，先生都是那种头发白白胡子白白还动不动就用竹片打手心的老头，一想到自己以后会像李县令的女儿李音一样，就不由得眼泪汪汪。我可忘不了李音偷跑出来找我玩时微肿的手心。

　　“落儿，不许胡闹！你都这么大了，再不读些书识点字，将来可就会被人给瞧不起！”爹难得的板了次脸。自从娘去世后他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没想到就因为这件小事就生了气。

　　“瞧不起就瞧不起，反正我不要！”我大声说完后便冲出门去，忘了对爹说他板起脸来的样子比杀猪的王大叔还难看。

　　“...殷落柏？”遥遥地从回廊处听到一个声音，疑惑家中何时来了外人。婢女奴仆们一直不敢直呼我名，尽管我一再要求把“落柏小姐”后面的“小姐”二字去掉。他们说着不累我还听得累呢。

　　“你是谁？”我仰头望向来者。与声音一样，是一个年轻人。颀长的身体，清俊的脸上，一双紫眸闪了闪。

　　“柏树本是常青，何故零落？”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反问道。

　　“人已是暮时，又为何怀春？”我毫不犹豫地反击。我不喜欢他打量我的眼神，怪怪地，似是在我身上寻找着什么。

　　“呵呵，落柏小姐果然如殷老爷所说，聪慧过人。”穆淮春仍是笑着的，但却把我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的学习生涯就此开始。

　　穆淮春在看到我能一目十行地翻阅书籍时并无什么惊讶之色，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那声“嗯”的含义。

　　“如此，你便日习十篇《礼记》罢。”

　　“......”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每次想起他时都气得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最为可恨的是，我答不上他的提问时，他不会像寻常先生一样打手心，而是罚我练箜篌。

　　这个人简直可以把我逼疯！明知道我最讨厌碰这种柔柔弱弱的乐器，偏偏不弹满一个时辰不准休息！好几次我不耐烦了，想着干脆砸了它，一了百了。刚把箜篌举高几寸，便看到穆淮春立在一旁，紫眸中露出一丝戏谑。

　　他凉凉说道：“若是箜篌有一丝损坏，两个时辰。

　　“小人！”我在心中暗道，更加讨厌他。我又不是什么名门淑媛，学那么多干什么？！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慢很慢，但走得再慢，五年已经过去了。这年我及笈。

　　附近一些商贾官员听闻殷福家有一掌上明珠，才貌皆是上乘，便纷纷请了媒婆说媒。对此我不屑一顾。“才貌上乘”算什么，“唯一的掌上明珠”才是那些人的目的。殷家虽不比那些几代人锥积起的殷厚家底，但也总算在云商这个城中小有名望了。娶了我就相当于拥有了殷家的财富。

　　穆淮春见我如此看得开，也微微点了点头，道：“注定联姻的话，还是自己去选较为安心。”语气虽温和，但我看得出来，他的紫眸里冰冰冷冷的，没有温度。

　　我不禁挑眉看他，“先生又怎知我有得选择？”

　　“明日你自会知晓。”勾起唇角，穆淮春留下一句磨棱两可的话离开了。

　　次日，爹唤我进书房。

　　“昨日穆先生已跟爹说了，落儿便看看吧。毕竟是终身大事，落儿的眼光爹还是信得过的。”

　　我朝爹笑了笑，虽然爹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最疼我的。我拿起一张张载满了各个商贾子弟生辰八字与“事迹”的宣纸，细细看去……

　　很快那边的媒人就来送礼了。这门亲事办得如火如荼，我却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每天仍旧做我的事。我本就是一个局外人。

　　试嫁衣那天，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惊奇。镜中人与小时样子相差很大，但细细看来，只是五官司长开了而已。

　　婢女们就不像我一样平静了。在愣了一会儿后就叽叽喳喳吵开。

　　“落柏小姐好美！”

　　“就是，落柏小姐嫁过去肯定能迷住姑爷！”

　　“哪是迷住，分明是迷倒！”

　　我抿了抿唇，这些美丽都是给别人看的，又与我何干呢。

　　身后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听到一个婢女惊诧的声音：“穆……穆先生？”我愣了一下，转身，果然是穆淮春。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们先出去。我与穆先生说几句话。”见他立在那不动，我叹气，遣开了婢女。

　　“穆先生来此所为何事？”我抬头直视他。

　　“嫁衣很美。”

　　“......”我无声地笑笑。

　　“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所兴面无表情。“落柏不明白穆先生的意思。”

　　“不明白？”他突然欺身抓住我手腕，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我推开穆淮春，深吸一口气。行礼道：“落拍受穆先生教海五年，自以为冥顽不灵，期间常惹先生生气，亏得先生好脾气，非但没有责骂落柏反而让落柏习得一门箜篌。先生教会了落柏许多道理，落柏感激不尽。”说罢，直起身来，默默对视。

　　直到现在我才敢认认真真地打量穆淮春。五年的时光在他的身上留下的只有成熟，脸庞一如我初见他时一样清俊，紫眸中多了几分深邃。若不是知道而今他已是而立之年，恐怕会以为他不过刚行弱冠之礼。

　　如此沉默了半响。

　　穆淮春先开了口：“殷小姐，适才穆某失礼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身离开。他走路时大步流星，袍角带起的尘粒不小心入了我的眼，眼前的景物顿时模糊起来。

　　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

　　我身着大红嫁衣，由喜娘扶着，慢步走出殷家大门，走向喜轿。

　　触目一片鲜红。

　　上轿前我不顾喜娘反对，掀开盖头，最后望了一眼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有些恍惚。

　　直到喜娘催促，我才将盖头放了下来。坐在喜桥内，怀里抱着曾经最讨厌的空篌，去向迷茫的未来。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方思。”

　　隐隐地听到这曲周南，却又随着轿子的前行渐渐消弥。

　　我轻轻笑了一下，心却陡然空了。

　　关于穆淮春的记忆被一片空白所占据。

　　只余下那日他衣袍带起的风，缠绕着一丝不甘与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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