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

　　1 阿赟哥哥

　　赵临风学会写的第一个名字并非自己的，而是林赟这两个字。

　　在那个改革开放还未深入到某种程度的时代，泺城老城区的下午永远是懒洋洋的，外公牵着才刚超过三岁的赵临风的小手去大院里的花园乘凉，却在那里同老棋友在楚河汉界两畔厮杀得不亦乐乎，小小的赵临风吮着从棋桌上拿到的石头棋子，迈开胖胖短短的腿漫无目的地在花园内逛着，然后，就遇到刚放学回家的小学一年级新生林赟。
　　林赟穿着亮的刺眼的黑色皮鞋，身上是小学校服——挺括的西装短裤配白衬衫，衬衫下摆束在裤子里，瘦瘦的腰上系着一个与皮鞋同个颜色的皮带。当然，皮带是哑光的。在这个秋老虎肆虐的季节里他依然在衬衫上系一个漂亮的领结——整体看上去，这男孩子的造型像是自童话书上走下的小王子一样。赵临风咬着象棋子，含糊地喊一声“阿音哥哥”。林赟皱皱鼻子低头看着那个胖胖白白的小娃娃说：“不是阿音是阿赟阿赟啊！”从林赟那副不屑的神情上赵临风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但是到底是什么，他却不能够想到，于是他只能呆呆仰着头，盯牢林赟的脸孔。

　　这个住在外公家对门的男孩子有双细长且略略上扬的眼睛，配上他尖尖的下巴很容易就显得有些骄傲，让人有种微妙的距离感，但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弯出的弧度却又让人觉得那么地可以亲近。现在刚刚稍有些愠怒的林赟被赵临风圆圆亮亮的大眼睛盯了片刻，又抽抽鼻子，不情愿地笑了。他一板一眼地说：“小风你要记住我叫林赟不是林音。林是我的姓，赟是我的名。”大人似的语气和神情。说罢他又扯过背后的牛皮小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作业本来，在赵临风面前蹲下，指着封皮两个写的歪歪扭扭的大字说：“看这就是我的名字，这个赟字很难写呢，连朱老师都不认得，念错了。我告诉你啊，赟是美好的意思。美好你知道吧？”
　　赵临风觉得阿赟哥哥真是神气极了，背着书包，会写字，还会用这么快的语速说话，可是阿赟哥哥说的话，他却并不能听得太懂，于是只能很无奈地继续啃着那颗永远不会变成甜味的象棋子。
　　“小风你不要再吃象棋了，很脏的，上面全是细菌！细菌你懂吗？”林赟一面说着一面去扯赵临风握着棋子的左手。赵临风一脸不情愿的表情，表示不想让那颗棋子离开自己的嘴巴。林赟瞪瞪眼睛说：“你再吃棋子我就不理你了。”赵临风这才被吓住，不再去咬棋子。林赟揉揉赵临风软软的头发说：“这才乖。来我教你写我的名字。”说罢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印着机器猫的铅笔盒，打开给赵临风看。

　　林赟说：“喜欢哪支铅笔，自己挑。”赵临风受宠若惊地看着林赟，林赟扬起精致的尖下巴，那双凤眼扬得更高，眼珠却稍稍向下看着赵临风的眼睛，脸孔上的笑容满的几乎要溢出来。赵临风眨眨眼睛，丢了象棋子，双手小心翼翼从铅笔盒里拿出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林赟也慢慢地拿出一支铅笔，又用更慢的动作把铅笔盒合好放回书包，生怕赵临风不知道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一样。然后，他又拿出刚才那本作业本，把最后一页空白纸撕下来，递给赵临风。
　　“我教你写。”林赟说。
　　赵临风点点头，一脸崇拜。
　　林赟把作业本放在地上，学着学校里老师的样子，先在纸上写一遍示范，一面写一面还用老师的口气对赵临风说：“要仔细看着，记住每一划！”赵临风的大眼睛睁得更大，又努力让自己不眨眼，可饶是这样，等林赟要他写的时候他依然不知该从何下笔。林赟像个大人那样叹口气，摸着赵临风的头顶说：“这个孩子真笨啊。”

　　笨是什么意思，赵临风是知道一点的，听林赟这样评价自己，他几乎要哭出来，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唇角微微向下。林赟怕他哭，忙像院子里的大人那样，亲亲他的脸颊说：“小风乖，哥哥教你就不笨了。”赵临风郑重地点点头。
　　林赟举起右手对赵临风说：“笔是要这样握的。”赵临风也举起右手，像他一样握着铅笔，可是稍后又发觉这样不舒服，于是换成左手握笔。
　　嗯，舒服多了。赵临风想。
　　林赟摇着头说：“不对不对，应该用右手。”
　　赵临风咬着嘴唇，不情愿地换回右手。林赟满意地笑了，说：“好，现在跟着我写第一笔。”赵临风的眼角有些下垂，长长的睫毛略略遮住深黑的瞳仁，看起来似乎是委屈的样子。林赟带些轻微的不耐烦问：“你又怎么了？”赵临风小声说：“右手，不舒服……”林赟皱起眉毛，赵临风吓得低下头，下意识地把铅笔头含进嘴巴。林赟忙扯开他的手说：“不准咬铅笔，会变成傻瓜你知道吗？”赵临风似懂非懂的，但是阿赟哥哥的表情告诉他，咬铅笔头似乎是件了不得的坏事，于是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咬了。

　　林赟说：“你还真是麻烦。”赵临风不明白麻烦的意思。但是阿赟哥哥的口气听起来并不是太愉快，于是他又胆怯地低了头。林赟捏着他脸颊上软软的肉说：“小风啊你是个男孩子，怎么像个小囡囡一样胆小！你要勇敢一点啊,别我说两句你就害怕了。”赵临风看着林赟那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想，我不怕爸爸不怕妈妈不怕外公不怕外婆不怕林家叔叔和林家阿姨，也不怕张爷爷刘奶奶，连院里最凶的周奶奶和她家的大狼狗都不怕，可是就是怕你啊，阿赟哥哥你要是不跟我玩怎么办？
　　这样想着，赵临风嘴巴一抿，又要哭起来。林赟赶紧亲他一下，然后说：“算啦算啦，就让你用左手吧！”赵临风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林赟大人一样揉着他的头发说：“真拿你没办法。”赵临风不知道阿赟哥哥说的什么意思，可是阿赟哥哥今天已经亲过自己两次，每次都有香香的奶糖味，嘴唇软软得像橘子软糖一样，舒服极了，于是他又笑起来。

　　林赟握住赵临风握笔的左手说：“还是我抓着你的手教你写吧。”说罢就跟赵临风一起趴在地上，开始写字。“林”字还好，两个木头站得稍有些远，但到底还没有远到两个字的程度。可是那个“赟”字就太复杂了，明明是美好的意思嘛，写出来却一点都不好看。林赟皱皱额头，但讲话的语气却是笃定的，他对赵临风说：“再写一次，我一定会给你写得很漂亮的。”赵临风点点头，他怎么会不相信阿赟哥哥呢？可是林赟并没有得到再写一次的机会，因了赵临风的外公终于发现外孙短暂的失踪，又很快地找到了他们。
　　离得老远，外公就看到那两团几乎是叠在一起小小的身影，不用说，稍大一些的那个肯定是对门的林赟，于是他大声喊起来：“小风，阿赟！”赵临风与林赟一齐循声望去，外公快步走过来，看到他们此刻的形状，用一种颇崇拜的语气说：“阿赟这么了不起，在叫小风写字呢。”林赟把笑容绷在颇称得上严肃的表情里，慢慢站起身，拉平西装短裤的褶皱，又调整好腰带和领结的位置，这才仰头对赵临风外公说：“我是哥哥嘛。”
　　外公蹲下仔细看了看纸上那两个字说：“嗯，写的很好。”林赟矜持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我还有写得更好的时候呢。”外公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又说：“阿赟真厉害，字写得漂亮，上学还不要人接送。听你妈妈讲，你是班长呢。”说着把已经在地上坐下的赵临风拎起来，拍拍他露在开裆裤外的白屁股上的浮土说：“我们小风也要向阿赟哥哥学习。”赵临风吮吮手指，不解其意，但是看起来外公是在夸奖阿赟哥哥的样子，于是他也笑了。

　　林赟在西装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剥了糖纸把糖塞进赵临风嘴巴里，赵临风想，阿赟哥哥怎么知道我想吃糖呢。又想，阿赟哥哥真是好啊。林赟把糖纸塞进另一个口袋，又拿出一块奶糖递给赵临风外公，外公笑眯眯地把他的手推回去说：“谢谢阿赟，可是爷爷不能吃糖。”林赟问：“奶糖这么好吃为什么不能吃？”外公说：“因为爷爷小时候吃了太多糖，就生了病，然后就不能吃糖了。”林赟有点忧伤，声音亦变得低沉些说：“爷爷你真可怜。”外公说：“所以阿赟也不要吃太多糖，知道吗？”林赟点点头，然后又吐一下舌头，带着笑说：“现在吃一块可以吧？”外公点点头。林赟含住奶糖，然后又捂住嘴巴说：“每天只吃五块吧！”外公点一下头问：“干嘛捂嘴？”林赟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声音因含了糖有些模糊，他说：“妈妈说吃着东西不可以说话。”外公默默林赟的头发，含笑说：“真听话。”一旁的赵临风大声地笑起来。林赟跟外公同时转头看他，也笑了。
　　这时外公的棋友已经追过来，林赟虽然捂住嘴巴，但仍没忘了问好，那位老爷爷颔首说：“阿赟真乖。”说罢又抱起一副呆呆表情，瓷娃娃一样的赵临风，在他脸颊重重亲一下说：“小风真可爱呀。”外公捡起地上的棋子站起身，捏着赵临风的耳朵说：“我们小风还真是人见人爱呢。”棋友含笑说：“小风随得全是父母的优点，眼睛像妈妈，鼻子和脸型又跟爸爸一模一样，长大肯定是个漂亮男孩。”说着用额头抵住赵临风的额头一面蹭一面说：“是不是啊小风？”赵临风被逗得咯咯笑，林赟亦在一旁与有荣焉地笑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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