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猿

　　渡过涂水，下行不过三十余里，隐约中便能见到掩于群山之内的涪城了。云真站在船舷，静谧地望着这座小城。风吹着他的头发挡住了眼睛，然而他并不是很在意，他觉得自己只是想看看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所以云真用手捋开头发把它们全都夹到耳朵后面去，静静地盯着这座山。子幻在船舱里熟睡着，他并不打算叫醒小道童——毕竟他一旦醒过来，又是要晕船的。

　　忽然之间，两岸丛林骚动起来，树影随着江风狂乱地摆动着，紧接着便有阵阵哀鸣从林中传来，打浆的船家跟着那哀鸣声也喊起了号子。云真觉得有些冷，他转身进了船舱，看着子幻翻了个身，又实实地睡了过去，只是脚露在了被子外面。云真上去给他盖好了，又起身看了船家一眼。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是白猿咯。”

　　白猿吗？云真叹着气想，方才那样的哀鸣，听了让人难免存了些许的伤感，怪不得人都说听不得猿猴的鸣叫声，只是在他听来，除了那凄绝的余音之外，似乎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在萦绕着。不能阻止他，努力地朝着那座山望去。

　　也许我就出生在这里。

　　云真不着边际地想，尽管他知道这绝无可能，可是山，无论是什么样的山，总是像长着一只无形的手一般，轻轻地撩拨着他的心。所以当通玄子遣他到涪城来时，他的心里，竟多少有些欢喜。

　　过了半刻，小舟便停靠在了码头上，云真把子幻摇醒，这小道童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收拾了行囊，两人踏上了涪城的地界。

　　阆中多瘴气，阴湿难耐，虫蛇盘生，涪城又处在半山腰之上，这一路上云真携着子幻走得多少有些吃力。在绕过一丛荒芜的竹林之后，便见着一片残垣断壁，依稀能看得出原是一户烟火繁盛的人家，只是现在瓦砾之间，除了有几块破损的墓碑，便是杂草丛生，有蝼蚁出入，蛇鼠做窝，虽不见了当年的烟火气，但到底也是养活了另一群的生命。

　　子幻此刻灌了山风，显然清醒了一些，他缩着身子道，“云真师侄，此地阴气好重，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云真淡淡地浅笑道，“师叔也会怕么？”

　　“谁……谁怕了！？”子幻不满地撅起嘴来，“这光天化日的谅这些小鬼也不敢跟着本道长啊……唉，师侄你还是快走吧，不是有正事么。”

　　这会儿他倒惦记起正事来了。

　　子幻虽说年龄小上云真许多，但却是掌门最后一位入室弟子，辈分上乃是云真师叔。虽然云真平日里照顾他惯了，应有的礼节却还是有的。此刻他不便拆穿子幻，索性不言，但脸上的浅笑却是藏不住，他又回头瞥了一眼荒宅，带着小道童向涪城中心走去。

　　过了这片竹海，背阴的坡上种满了茶树。此刻是夏天，茶树生得十分高大，枝叶凌乱却也不见人来打理，任由着满地的碎叶乱石，红尘掩盖。

　　涪城素来以茶业为生，这般凋敝倒是云真未曾想到的，他在茶树边站了片刻，子幻在他身后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刚要拉云真的袖子，忽然被一阵窸窣声给惊了一跳。两人连忙抬起头来，云真见着一双裸着的脚，踏在紫红色的泥土上，已经被染红了的脚。

　　云真盯着那双脚，那双脚是雪白的，但是已经沾满了泥土，脚的主人是个年轻人，他低头在茶树丛中，似乎在翻找着一些东西。这个年轻人是这样全神贯注的，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两人的存在。

　　子幻少不得又拉着云真的袖子，急忙躲到他身后，一边慎慎道，“云……真……那是什么……”

　　他这一声，倒似是惊动了这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两人，见着云真警觉的脸，便微微笑了起来。这人面容清浅，像是墨晕开的一般，看起来并不十分醒目，然而却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只觉顾盼流光，身上穿着件海青，也是打了不少补丁的，看起来似乎是个穷居士，此刻他赤着脚站在树丛中，阳光从他的长发上轻轻掠过，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熠熠生辉，像是没有影子似的。

　　云真见了，不禁怔了片刻，怪不得子幻会这样怕他，这样子神异，又久久不曾言语，看起来倒还真是个妖怪了。

　　云真并不觉得恐惧，他上前一步，道，“这位……”

　　那人仍是朝他一笑，轻轻颔首，便拎着下摆飞快地跑进了更深的老茶树林子里，云真本想去追，顾忌着身边的子幻，愣了片刻还是没有追上去，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茶树林里。云真踏上原本那人站立的地方，却是踩到了一些跌落的野果。云真低下身去，才见着原来在茶树旁的阴暗处，生着一片地蔸，方才那人拎着衣摆里，想必都是熟透了的地蔸果才对。

　　这地蔸向来是鼠类爱食之物，那方才所见……莫非真是妖怪？可看他神态坦然，既见了自己的道袍桃符，也并不恐惧，向来即便是妖，也不是什么祸害吧。如此思索，云真便也坦然起来，他轻拍着子幻的背，道，“别藏了，早走了。”

　　子幻连忙从云真的身后探出脑袋来，见山岗上的林中已无一人，这下终于好了起来，精神抖擞地从袖中掏出两张咒符来，双手叉腰，鼓着腮帮子道，“这妖孽！让本道长下次遇到！定是饶不了你！”

　　云真被他这番动作搞得哭笑不得，轻声笑了起来，不一会儿又端起脸色，道，“阳气发生之时，你当真不怕的。还是快走吧。”

　　子幻心里也知道云真的难处，他也少不得后怕，连忙牵着云真的手，跟随着他一同往上攀登。小孩子到底还是年幼，过了没一会儿就忘了方才的事，被鸟鸣虫叫给吸引着，跑着去看湮没在林子里的一只斑鸠了。云真少不得又停下来唤她，子幻半天才歇了兴致，同他一起往山顶走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