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合

作者: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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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静酒楼


      国败诗家兴。
      酒家兴。
      这日风和日暖,阳光明媚。王掌柜在门口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忽得听见楼上有人道:“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安将军若在,何至于斯!朝廷昏庸,这天下人莫也是不管了么,一个个都——恩——!”后面的话被人堵住,只剩下含义不明的鼻音。
      王掌柜眼皮不抬。八成是个醉酒的书生。喝高了就以为自己是盖世神仙,真真是做梦。
      “放开我!你,你,还有你!拉我作甚,这话说不得么?金狗又算得了什么?若是安将军在,血战七日,必定让他——”
      真是听不下去了。王掌柜喊过白苏,附耳道:“你去楼上看看,别惹来什么麻烦。”白苏是王掌柜新招的账房,二十左右,读过几年书,行事却无书生的酸腐之气,王掌柜打心眼里欣赏这孩子。
      此刻却白苏抬头看了一眼,笑道:“他说的有何不对?”王掌柜叹气,“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金人的地盘,得罪他们没好处。”
      大凡世人,总不免俗。大凡文人,总不免大俗。好比是个离别必定要说“灞桥”,淑女定要说“窈窕”,喝醉了酒鬼,总不免说说白安大将军。白安用兵如神,北上抗金,一路上战无不克,后被敌人围攻七日才亡。刚到这儿的时候,听到他的名字,王掌柜自己也会热血沸腾一番,而现在,不痛不痒,只愿那些只会愤世嫉俗的书生们脑袋能留的久些。。
      许久不见声音。王掌柜心有些痒,眯眼看去,只见那是个中年书生,青衣黑靴,半刻间已然安静,倒不知白苏用的什么法子。
      只是见口型似道。“兄台何人?”
      白苏笑道:“我叫白苏。”
      那书生深深看他一眼,抱拳离去。王掌柜看见他腰配的玉环,血纹三绕,乍眼的熟悉。

      一日风雨大坐。屋内雷鸣电闪,阴风怒号,屋内王掌柜捻了灯丝,烧了酒,斟了几杯便睡了。迷迷糊糊间,觉察有人推他。揉揉眼睛,面前站的是湿淋淋的白苏和他背着的同样湿辘辘的男人。
      赫然是几月前的书生。
      白苏将那人放到地上,王掌柜才看见他胸口被刺的伤痕,和那散落在地上的,血纹三绕的玉环。王掌柜沉着脸,却看见白苏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手指,想说的话只化为一声叹息。
      一夜不眠。白苏没想到王掌柜竟也是大夫,王掌柜揉揉额头,眼睛肿的发胀,那人为了引他不惜把自己伤成这样,真真是算准了他的不忍。看见同样一夜不眠的白苏,淡淡道,“他无事了。你去睡会,呆会还要开张呢。”他对白苏有一种近乎宠溺的感情。
      几日后,那人醒来,看着王掌柜,半是挑衅半是嘲讽,王掌柜把手搭在他手腕上,半是嘲讽半是挑衅,“你到底是找来了。想不到还记的我。”
      那人扯出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坚毅的脸,冷笑道:“我不过是看看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了。”
      王掌柜叹道:“白平,你若想引我,本不用拿白安激我。”
      白平,白安之兄也。
      那人眼中闪过凶光,恍然大悟般拊掌道:“原来你还记得他,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你不知道么,我进去找他时,他除了留下这血纹玉佩还有——”王掌柜突然大喝一声,“不要说了!”他闭上眼睛,痛苦地说道:“有时我就想,当时随他去了也好。”
      那人沉顿半刻,缓缓道:“我有一件事,你帮不帮?”
      黄昏的剪影里看不请表情。江湖凶险,人生无常,他已无悲无欲,但总有那么些热血的人,虽万人仍前行,抛头颅,洒热血,也再所不辞。
      “好。”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王掌柜在门前躺在椅子上歇息,看见白苏陵角分明的脸庞,心里不是没有感慨的。王掌柜便打趣道,“小苏,你这年纪也当娶妻了,可看上哪家的姑娘?”
      白苏难得红了脸,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王掌柜逼问的紧了,只听白苏轻轻叹口气,“国将亡,我哪敢想着成家的事。”
      王掌柜哑然,半响幽幽道,“江东会虽然有心,但江湖草莽,毕竟不成气候。”白苏身形一震,再看王掌柜,已是闭目养神,无论如何也不肯说话了。
      无人时,白苏从怀中拿出一方玉环,血纹三绕,掂了掂,或有所思。白苏到底不明白王掌柜什么时候有所察觉。
      回想这一年,自己做的一切都已被人看透,不免冷汗淋漓。江东会是江湖组织,为义军抗金提供武器粮食。白苏一年来用在帐房职务之便,帮江东会存放货物,不为名利,但是为了心中一片热忱。可照如今看,这小小的帐房先生,也该做到头了。

      官兵来的时候,白苏的算盘整噼里啪啦响。为首的那人拿着刀,一脸凶相,下令把酒楼围住,白苏脸色一变,王掌柜却迎上去,笑道,“官爷这是要喝点茶?”那人眯着眼睛,“王掌柜,有人说你这里私藏刀剑,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王掌柜笑道:“我王某在这干了十几年,也知道分寸,不该做的事实绝不会做的。”他从怀中摸出碎银,道,“这点不成敬意。”
      那人脸色稍缓,道,“王掌柜,我信你,可这是例行公事。”他大喝一声,“搜!”
      王掌柜好脾气地笑,道“官爷们先查着,这有上好的龙井,您先尝着。”
      他走到一言不发的白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宽慰的眼神看着他,低声道:“没事。”白苏额头上的汗却是更多了。
      四周是桌椅倒塌的声音。过了片刻,声音乍停,官差在屋内不甘心地走着,不得不承认事实。
      为首的鹰一样的人深深看了看王掌柜,又狐疑看了看白苏,喉咙里发出古怪声音,
      清静酒楼真正清静了。
      白苏听见王掌柜轻轻叹气。他踟躇着,不知如何是好。王掌柜走到被放倒的桌椅前,扶起一个,又扶起另一个。白苏连忙过去,低着头,沉声道:“我来吧。”
      伙计们在一种沉默的诡异气氛里收拾屋子。吃饭的时候,也是安静而有默契的。谁也不提刚才的事,倒是王掌柜笑了:“就这么点小事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吃饭,吃饭。”

      吃过晚饭,白苏随王掌柜回屋。王掌柜点起旱烟,道:“货在后山。”白苏一怔,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脸红得慌,只能道声多谢。王掌柜挥挥手,眯眼道:“我若是你,有人来查时,必当与他周旋片刻,换取一些时间,总不能自乱了阵脚。”
      那日白平来,为了就是此事。他到底是不放心只派白苏一人的,要自己在旁照应着。
      看样子,白苏还未知。
      火光中,王掌柜看着茫然而年轻的白苏,有些恍惚。
      当初自己不过是中了个进士,就高兴的要命。一朝看尽长安花,满满的都是骄傲自豪。与白安成为挚友后,二人曾登临泰山,藐万里江山如画,痛饮一碗烈酒,对着天下悠悠明誓:
      北上抗金,收复失地。人生为一世,不做竖子耳。
      如今看来,尽是浮云。
      王掌柜给白苏斟了一杯酒,为他为何冒着生命危险做这等事情。其实答案在心中也有个大概,白安的人——忠孝礼义,又是一身的铁骨。白平如此,白苏如此,曾经的自己……大概也算。
      白苏坦然笑道,“生当做人杰。”王掌柜苦笑。
      聊及身世,才知白苏是白平养大。生父不知何处。此番被义父派出来,一是认祖归根,二是历练自己。他摇摇头,似有些不解,“几月前我义父曾嘱咐我,不要寻我生父。说是人生莫测,不如相忘。”
      王掌柜给自己倒了杯酒,“人生莫测,不如相忘,不错,不错。”想的却是那日两人相见,白平咬牙切齿的神色,不禁微笑。
      白苏咧嘴笑,“我倒觉的是我太无能,怕我父亲失望。”王掌柜回的敷衍,“你父亲想必为你骄傲。”
      酒绕了十八个弯,犹犹豫豫,火光明明暗暗,白苏低着头,终是忍不住问,“你可知道白安?”王掌柜肃然起敬,“世人闻他七日不降,谁人不知?”
      那些少年的沙场点兵的日子,尘封在过去。
      白苏仍不死心,又道,“他又有一知己,姓王名平,同安将军是同科及第,您知不知道?”王掌柜顿了顿,“那么多人和事,记不清了。”
      火光摇曳,看不清表情。
      再回首已百年身。
      白苏仰头喝了一碗酒,大声道:“可我却知道!你本是朝廷命官,不过是遭遇了些许事情,便沉沦现在,寻什么清净,这乱世中,哪来的清净,难怪到如今,连那些和你共生死的人你都不敢承认了么?!”
      王掌柜冷笑,“骂的好!”
      白苏站起身,喝了酒的少年的脸颊火一般,厉声呵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日安将军与你共困山谷,是你卖了和你同道的弟兄,换得一条狗命,存活到今。可怜安将军视你为知己,你这样可对得你结义的那些兄弟?”
      王掌柜冷笑道:“这些是白平告诉你的?”
      白苏一愣,王掌柜狠狠砸了碗,表情狰狞,“你又知道什么?空有一身热心,却个个不识时务。你可知那日白安根本没到绝境,我们被金兵逼到山谷中,只要和北边的宋军取得联系,就可脱出险境。那夜我带领一队人突出重围,去取得支援,任我苦苦哀求,可宋军依旧按兵不动。将白安逼上绝境的,不是金人,却是宋人!”
      王掌柜冷笑,“自古狡兔死,走狗烹,可怜朝廷连这些帐都分不清了,白白葬送了万里河山。这天下,金人不管,宋人不管,你我不做小小竖子,又有什么能耐!”没说出口的却是,自己刚刚满月的儿子,托付白安,也尸骨无存。
      白苏一惊,万万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他身子摇了摇,死盯着他,却说的是这一番话,“你,你就是当年请救兵的王平?”
      王掌柜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那么些江湖金戈铁马的事情,历历在目,鲜血淋漓,他现在已经承受不起。独寻一处清静而已。
      半响,白苏没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见白苏满脸的泪水。白苏笔直跪下,用力叩了几个头。王掌柜别过头。
      一盏残灯,静静燃烧到天明。

      翌日,白苏请辞。二人到了长亭,路上寒气侵体,晨曦未露,征尘未起。王掌柜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年轻人还是出去转转好。”
      白苏看他一眼,跃上马匹,朗声道:“就此别过。白某他日若身死人手,劳烦你祭祖时不忘给我烧半柱香。”
      一骑乘风,征尘又起。

      记忆中少年飞扬的面庞定格在那日的尘土中。春花秋实,白苏几年无消息。只隐隐听闻,朝中新科武状元,用兵如神,颇有当年白安之姿态。几年来,数遇险境,每每脱困,时人大惊:天佑我宋!暮春之时,王掌柜独登泰山,斟三杯酹千万江山如画,一为白安,二为白苏,三为天下悠悠士人。回想当年之事情,不觉怅然。
      想起那个莽撞的少年,不由微笑,整理他的杂物时,找到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缕白发和一纸血书。王掌柜手颤抖着,笔迹太过熟悉,反而叫人难以相信。
      “兄亲启:
      弟受王天所托,照顾此儿。今诚危急存亡之际,弟恐负所托,将此儿托付于兄,望兄待之如子,弟九泉之下当含笑之。今门外火光冲天,前方豺狼,后有虎豹,弟苦思一夜,,未得有法。此苍天所以不容人!弟亦无悔,大丈夫生当顶立于天,不得做竖子耳。兄不必感慨弟之命运,生死由天,况为国死!
      愚弟白安绝笔。”
      掌柜双手捂着头,二十多年的艰辛苦痛,此刻再也忍不住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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