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叔难求

　　十三岁那年，我躲在琼华池的屏风后头，打算观瞻新妇沐浴承泽。

　　那几日我霉运正盛，跟皇表兄们打马吊时几乎输光身家。

　　人人皆知当朝太子生性顽劣声名狼藉，哪知个中苦楚并非我愿，实属身不由己。其实我自认本性恰如白莲花一般圣洁，小绵羊一般纯良，奈何时运不济，逢赌必输，被一干人等哄抬着怂恿犯下许多恶行。

　　譬如说这次，他们告诉我偷看新妇洗澡即可沾染喜气，我便深深信以为真。

　　新妇是青莲郡主，二表哥将娶的媳妇儿。

　　我熟知宫里的规矩，新妇大婚前一晚，必要在北苑的琼华池承上天之雨露恩泽，洗去凡世俗尘，从此脱了贫贱民籍，入主皇室，伴龙为凤，一生贵不可言。

　　是夜，我甩了贴身的内侍，孤身来到北苑之内。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只用了一点小小伎俩，轻易便将守在琼华池外那几个碍眼的家伙调虎离山。层纱尽遮，我悄无声息潜入埋伏，蹲在宽大如山的屏风之后，免不了沾沾自喜一番。

　　这世上第一等快乐，未必及得上我今日这般，奸计得逞，小人得志。

　　待那山水屏风上的草木几经枯荣，画眉鸟儿添子添孙，要等的人却依旧不见踪影。我早已兴致尽失，呵欠连天，揉着酸痛的腰背，从未像此时这般觉出寝宫那张玉榻的绵软可爱，恨不能立刻倒在上面，一睡不起。

　　外面忽然传来些动静，很快，一群人便簇拥着一个细长的身影来到内室。

　　我便知道，新妇终于是来了。

　　迟是迟了些，若真能令我福至心灵，明日大胜它三百回合，也不枉费我这般劳心劳力。我埋首胸腹之间，屏住呼吸，心脏处传来的鼓动却一次更甚一次，兴奋到无以复加。只是这新妇当真是古怪的紧，在池边也不知折腾了些什么，没一会儿，便将一众闲杂人等尽数摒退。

　　偌大一个琼华池，此刻竟只剩下我与她。

　　我因自幼被当男儿来养，便热衷那些舞刀弄枪类的本事，到了年纪后又秉承皇家长子惯例，跟随父皇请来的高人习武。虽时常懒惰，疏于练习，假以时日，花式倒也熟记了那么三五招，点穴龟息之术，尤为精通。用师傅的话来说，造诣大成无望，保命防身足可。

　　青莲郡主不过是一介手不缚鸡的弱女子，因而我并不将她放在眼里，胆子也大了起来，从屏风一侧探出头去。

　　果真还是方才那抹细长身影，背对着站在池边，外袍罩衣先前已经除去。此刻腰肢窈窕，双腿笔直，美好身段一览无余。
　　只是，那亵衣的样式，怎么不似女子，反而……

　　我猛然记起，那日在筵席上惊鸿一瞥，青莲郡主明明是个玲珑娇小的美女，几时竟变得如此高挑了？

　　来不及容我细细捋清，那人已慢慢褪下最后一层衣物，转过身来，向着雾气氤氲的水面探出一足。那一只脚当真是妙的很，瘦削挺实，雪白莹润，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似乎都能看见那上面细致的肌理。

　　只是我已无暇顾及。

　　早在看清那张面容的一刻，我险些连呼吸都忘了。

　　这这这……这哪里是什么新妇，哪里有什么青莲郡主，数尺之外那个男人，分明就是我平日里最为忌惮的皇叔！

　　对，是男人，还是个不该惹，惹不起的男人。

　　传言说他貌如谪仙。
　　传言说他性如鬼魅。
　　传言说他一笑杀人。
　　传言说……

　　但我这会儿魂游太虚，却不为那不枚胜举的蜚短流长，只为方才一瞥，余光中不容忽略的……那样物事……
　　所谓真人不露相，所谓海水不可斗量……

　　想不到面貌秀丽无双的皇叔，居然如此的……阳刚过人，威武雄壮，果真令人高山仰止，五体投地。

　　呸呸呸，我都在想些什么，这种时候多想想如何脱身保命才是上策。

　　我定了定神，凝眸看去，那人半身已入池中，正在全神贯注享受沐浴之乐。潋滟水雾之中，淡淡一抹朱色染上双颊，衬着那白皙的颈子，姣好的锁骨，圆润的肩头，端的是一池无边春、色，旖旎非常。纵使我遍阅宫中美男，也不得不承认皇叔的身材真是好的不可多得。那通体骨骼，修长匀称，那冰肌雪骨，吹弹可破，真真看得我自惭形愧，

　　世有美人乎，无论男女。能当得起这个美字的，恐怕皇叔算第二，无人敢请第一。

　　于是，这样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出浴图在前，我居然丢脸的……

　　呼吸一热，鼻间一痒，我下意识用手去抹，抓了一手触目惊心的红。我自小便见不得血色，闻不得腥气，此刻只觉得头中一片难耐的晕眩，眼见前方叠影重重，似有白纱万丈，再也顾不得许多，伸臂便想扯来，哪知手到处却是一片空茫。

　　我犹自不甘心，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奋力一扑。这下可好，扑空不说，整个身体也跟着仰了过去，就地打了几个滚。不知滚出多远，终于停下时，脑中早就嗡嗡作响，乱成一片。

　　哗啦啦的声响之后，是一阵整理衣物的窸窣声，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声音里透露出的那种好整以暇的优雅，于现在的我而言简直是一种酷刑。我一脸血污，狼狈至极，眼见那无暇玉足映入眼帘，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跪坐起来，抱住那人被洁白亵裤包裹住的小腿，涕泪交零，从打马吊的霉运到新妇同福的传言，据实以告。

　　到了此时，在这人面前玩弄心术无异于班门弄斧自寻死路，倘若从实招来，兴许还能谋得一线生机。

　　……
　　一刻钟过去了。
　　一时辰过去了。
　　我早已口干舌燥，喉内生烟。

　　待到搜遍脑海，连一句或可言说的废话都再无处寻时，终于听他宽言无事，令我放手。

　　我知他有过往不咎之意，心头狂喜。只是手指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又是用力太过，一时间竟不由掌控，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半分，仍旧紧抓着他的裤脚不放，尴尬十足。

　　那人蹙起如画眉目，竟徐徐弯下腰来，略用些巧力，便将我十指掰开，而后又将手臂伸至我膝弯下，将我打横抱起，动作款款，极致温柔。

　　我万没料到会得他这般对待，早已僵如死尸，任由他这般抱着，单衣赤脚走出琼华池。有内侍惊呼着跟上来，为他披衣穿靴，他脚下却不曾停步，至于一路往哪个方向，在他怀中的我全然不觉。

　　这事怎生的巧，半路竟遇上母后，浅浅交谈几句，表了些对我管教无方的歉意，便吩咐身边的大宫婢将我接过。

　　皇叔漫不经心听着，面上并无表情，懒懒道：“皇嫂言过其实了，皇侄很讨我的喜欢，尤其这一双招子，亮得好似天边星辰……”
　　说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便拂过我的眼睑，撩起微凉的触感。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往他怀中缩了缩，宫婢已走至近前。

　　交予之间，他再次俯身，带着湿意的青丝拂过我脏污的面颊。

　　用独我一人能听见的声音，他在我耳边轻轻道：“小侄儿，你须记得，自己欠了我一次。若有下次，我便把你这一双眼珠挖出来，做成玻璃球，日日攥在手心，可好？”我在他怀里抖得不能自己，三魂去了七魄。

　　但，是我眼花了么？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在那张姿容冠绝天下的脸上，传言中的“杀人一笑”，正对我徐徐展开……

　　漫天星月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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