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婚

　　晚上十一点十分，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灯火通明，丝毫不见临近半夜该有的静态，医生护士来来往往，神色麻木冷淡，脚步匆忙地穿插在患者中间，小孩呜哩哇啦的哭闹声更是无端给他们添了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刚来急诊科轮转不到一周的护士艾叶正准备摘下口罩透口气，护士长陈芳探出身子，扬声叫她：“艾叶，过来一下。”
　　艾叶深吸一口气，避开迎面推来的滑动医护车，疾步过去。在输液室找到了陈芳的身影，听她交代：“你赶紧给这位老太太扎一针。”
　　艾叶答应着，面对老太太展开一抹笑，没想到，老太太却满脸狐疑地瞅着她，连连摆手，哇啦哇啦急讲一通。

　　艾叶不是本地人，老太太讲的又是本地的方言土话，她虽然听不懂，但能从她的表情和手势中大概判断出老太太要表达的意思，不免站在当场一阵尴尬。
　　陈芳看了一眼愣着不知所措的艾叶，耐着性子对老太太讲：“老太太，个小姑娘虽新来实习，资格嫩，技术却相当好，一针就见血，您放心好了。”
　　老太太依旧不松口，摇头坚决道：“不行，还是换个人！”

　　陈芳无奈一叹，够忙得了，科室的医生护士谁都想多长个三头六臂，还来个尽添乱的老祖宗，扎个针哪那么多毛病。眼下，就她和艾叶还得空，只好自己上场。她朝艾叶使了个眼色，艾叶会意，端来托盘，准备好工具。
　　陈芳半垂下身，艾叶直鼓鼓站在她身后，被挡住了视线，若侧身上前恐显得刻意，所以看不见情形，只听到啪嗒啪嗒敲手背的声音，接着老太太呼痛了几声，声音怪碜人的。好一会儿，才看到陈芳直起身，没事人一样儿，忒镇定地说：“好了，自己看着点药水，换瓶的时候叫一下护士。”而这会儿，老太太像是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可焉儿地靠在躺椅上，仿佛去了半条命。
　　艾叶凑近一瞅，妈呀，老太太手背上赫然醒目地留着三个针头印子，护士长是扎了几次才扎对的呀，怪不得老太太整个人都没劲儿使了，折腾的。

　　走出输液室，陈芳转头对跟在她后头的艾叶以玩笑的语气讲：“看，我给你报仇了。非得让我扎，还嫌弃你来着，不自找罪受么。”
　　等护士长走远，艾叶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突然想起来了，来急诊科的那天似乎听同科室的孙海静提起过，她们口中的护士长实则等同于车间生产主任，搞政工胜过业务水平，扎针，估计早就手生到抛物线往回走了。

　　回到护士站，手上的托盘都来不及放下，孙海静跻身进来叫她：“艾叶，赶紧的，有两台车要来，护士长点名叫咱俩去门口接。”说完，两人交谈唠嗑的时间也无，一人推着一台平车小跑着往急诊室门口前进。
　　其间，孙海静喘着粗气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半小时后，估摸咱俩还得赶一次场。市委某某领导的老娘脑血栓，二院不敢接手，把人推咱医院来了。人市委领导一个电话直接打到院长办公室。这不，院长派了仨辆救护车过去接人，一辆载人外加前后两辆开路护送，按院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怕车子在路上爆胎或者发生别的意外还能及时补救，真是笑话。恰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救护车本就紧张，还拿来搞特殊浪费资源。”

　　艾叶见她气都喘不匀了，说到气愤处，脸涨得绯红。她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只听听就过。这里对她而言，是异地，孤身一人，好比踏入龙潭虎穴，每一句话每一步必须小心为上，不像孙海静，土生土长的本地女孩，家里环境也不错，说什么做什么总归随意些。她知道自己似乎是太过敏感亦或是自我保护意识太盛，可是，多年的习惯，浑然天成，不是想扔掉就马上能够脱手。
　　想到此，她不禁淡淡一笑，没有加深此个话题：“留点力气吃夜宵，等下有得忙嘞。”
　　孙海静是个顶单纯的女孩，艾叶平日也喜欢同她多接触，俩人相处颇为融洽。听到艾叶提夜宵的事儿，下一秒她所有的不愤和牢骚烟消云散，只惦念等下吃什么为好。

　　第一辆回来的救护车停下的当口，她们正推车赶至。医护人员打开车门，率先冲下来四个人，捂着胸口佝偻着身子狂吐，模样看起来十分难受。艾叶同孙海静诧异对视一眼，心想电话里没说有四个病患，只说是一位酒精中毒的青年男子。
　　其实不假。四人后面脚步虚浮下来的人正是一位年轻男子，他面色虽苍白，但总体感觉倒还没呕吐的四人厉害，只听他说：“爷爷奶奶，爸妈，你们这是咋了？”孙海静朝驾驶员打听：“老余，怎么回事啊这？”
　　老余看着老大一家子人，笑着直摇头，他是个话匣子，凑近孙海静耳边轻声告知：“这趟有意思。那小子多半是家里的宝贵疙瘩，一家人死活都要跟来才放心，路上还一个劲地催我快些，跟催命似的，本来我还不想闯红灯来着。嘿，你说搞笑不，车子飞回来，那一家四口就挡不住了，估计是晕车闹的，反倒那小子颠清醒了，你说这算什么事喽！”

　　孙海静竭力憋着笑，跑回来细声同艾叶嘀咕了一遍。这厢还没说完，只听那头老余扯着脖子喊：“哎，我说小伙子，你们别走啊，先把车钱付了。”
　　“多少？”声音挺不情愿。
　　老余一瞄价表：“得，正好50。”
　　“老贵了，打的都没噶么贵。”小伙子的奶奶抢先心疼道。
　　老余好脾气地接道：“您老说对了，咱这救护车起步价就要三十。”

　　嗤嗤嗤，艾叶与孙海静实在是绷不牢，齐笑出声。孙海静刚想同收了钱的老余扯皮几句，另一辆救护车疾驶而来。老余一挥手，把车开走挪出位子。艾叶她们收起玩笑的性子，推车过去紧挨着。门一拉开，随行医生下来，急道：“两台车。”
　　幸好刚才闹了个乌龙没用上，不然要不够使。孙海静多嘴问了句：“怎么又多了一个？”
　　随行医生答：“半路上赶趟的。”

　　孙海静忍不住又笑了。艾叶撞了她一下，算是提醒。她推车上前，那个半路捎来的男子患者被两个医护人员抬到平车上。艾叶本能地去观察他的伤势，额头有见血，看伤口应该是撞击所致，身体其他地方肉眼暂时看不出是否受伤。男子咬紧牙关，艾叶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一直按着盲肠的部位，眉头紧锁，鬓角布满了密密的细汗。
　　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艾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她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她扳过男子的脸朝向自己，不期然，男子恰好在此时睁开紧闭的双眼，漆亮锐利，就算在身体痛苦的情况下，他的眼神依旧让人不能直视。

　　艾叶咋然间对上他的视线，倏地撤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内心怔怔不安。男人却隐忍痛楚，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似是讥诮，眼神却是无害懒散，仿佛眼角都带着笑意，变化这么收缩自如，哪还有前刻的攻击性。尔后他眉峰高耸，又缓缓阖上双眼。
　　还是一旁的孙海静发觉她的失态，出声唤回她的神志：“艾叶，发什么呆？麻溜儿推进去啊。”

　　艾叶为自己莫名的失神而羞愧，她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心，正了正神，与另一位医护人员合力把人往里头送。
　　才走了没几步，迎面瞟见护士长和急诊的两个主治居然小跑着出来，陈芳还亲自推着平车，她看到艾叶，一招手：“艾叶，快，你先随我们去门口。”

　　艾叶疑惑归疑惑，护士长的话就是圣旨，她点点头，接过陈芳手里的平车。直到急诊门口，艾叶的疑惑方然解开。
　　一辆黑色保时捷越野车一个急刹，停在他们的正前方。四边车门同时打开，浩浩荡荡下来几号人，一水儿富婆的架势，其中俩女的弯腰扶出一位神志不清的中年女子。
　　艾叶还没明白过来什么事儿，陈芳一把越过她，自个上前帮衬着把人抬上平车，一帮人跟着又风驰电掣地紧挨着平车推着往里小跑。艾叶愣了愣，人仰马翻的，不知道有自己什么事儿。笑了一下，回到护士站。里面空无一人，连值班的护士都不见人影。

　　先前送来的急诊病人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孙海静往五病区心外科挂了内线电话后，捶着胳膊进来，见艾叶就抱怨：“累死我了。等我干个七八年，我就收手，才不遭这份罪呢，昨晚小夜，今晚又给安排大夜，当牲口使唤也不带这样的，我都发现自己最近老了不少。”
　　艾叶抿着嘴笑：“不为护士长的位子奋斗啦？”听孙海静讲过自个家里的情况，她的父亲是S市重点医科大学的临床教授，母亲早年在护士长的岗位上干得风生云起，现任三院医务科主任，原本打算把女儿安排在自己手底下照看，孙海静说什么也不同意，革命的结果就是服从学校的实习试点分配，进市人民医院，留不留的牢那得凭个人能力。不过以她的家世，走人的可能微乎其微。
　　艾叶想到了自己，时间如流水，再过两星期一年的实习就该结束了，接着是回学校准备毕业考试，然后完成其他一系列毕业手续。那毕业后呢，自己该何去何从？医院就是个错综复杂的江湖，光有业务能力不行，人脉，后台，关系，每一样都举足轻重，要在这里生存下去，有些手段就算不得已也得为之。她迫切想要留在S市，就必须具备在人民医院扎足的底气。

　　孙海静吐出一口气，打断了艾叶纠结的思绪，只听她说道：“多年媳妇熬成婆，我怕自己没等那时候就提早撤退了。我自己是老大不乐意的，还不是我妈逼的，女承母业没办法选，艾叶，你当初怎么就选了护理这条路？”
　　她么，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悲伤，艾叶只轻微笑了笑，没有回答。孙海静撇撇嘴，不满意地讲：“你这人真没劲。”她转身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忘了前一秒的计较，重来了兴致，“我跟你讲啊，护士长刚接进来的女人说是市反贪局局长的老婆，又是酒精中毒，最近酒精中毒的人还真多。”

　　怪不得搞得如此兴师动众，艾叶管不着，也没有多想。孙海静却表现出不屑的样子，“我过来的时候，能挤进去的估计都挤人里头现眼去了，你是不知道啊，人局长夫人说了一句这盐水挂得我手镚儿冷，护士长就发动底下的护士满科室找热水袋。”
　　她说的时候故意掐着嗓子模仿，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咧着嘴，又去喝水。艾叶听了，倚着桌子直笑。想想又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叫护士长撞见又是一桩麻烦。于是，她止了笑，收敛了些。

　　孙海静方想起来：“哎，对了，你先前接手的病人情况咋样？”
　　艾叶盯着她，不明所以。
　　孙海静“啧”了声：“就是那个半路稍来的男的，这会儿，有点想法的医生护士都一个劲儿往局长老婆眼前凑，那男的也不晓得有没有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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