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儿歇着去

　　1981年12月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东部沿海J省H市C县的平桥镇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下课铃一响，被课堂约束了一个下午的孩子们立即如同刚出笼的小鸟一般，飞也似的奔向雪地。
　　孩子们仰头冲天欢叫，挥舞着手臂迎接满天飞扬的雪花。
　　打雪仗、堆雪人……孩子们打闹着、欢笑着，完全沉浸在这第一场雪的乐趣之中。

　　陈书华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棉袄、棉裤，站在冷得跟冰窖似的教室里，艳羡地望着窗外满地乱跑的“棉花包”们。
　　6岁的他，同样有着孩子爱玩的天性。但是，他知道，如果因为一时贪玩而弄湿了唯一一身御寒的衣服，他明天就没办法出门上学了。

　　陈书华仰头望着自空中洋洋洒洒落下的数不清的“小棉花球”，想象着它们变成厚实、温暖的小棉袄套在自己身上，禁不住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就把你们当成我的生日礼物吧！
　　陈书华对着雪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背上碎布拼缝的小书包，踩着积雪离开了吵吵闹闹的校园。

　　今天是陈书华的6岁生日，也是他的亲人永远离开他的第2个年头。

　　两年前，他的父母在建筑工地的倒塌事故中双双亡故，他的奶奶在得知噩耗后紧跟着去世。
　　一夜之间，曾经拥有幸福家庭的他变成了孤家寡人。

　　后来，无依无靠的他在人民政府的安排下住进了平桥镇福利院。

　　平桥镇福利院，始建于1970年。
　　那年的一场大洪水夺去了很多条生命，留下了数十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和老人。
　　鉴于这一特殊情况，平桥镇建起了这座综合□□利院。

　　因为财政困难，平桥镇福利院的条件比较艰苦，孤儿和老人都混居在一起，由2名工作人员照看。

　　陈书华穿的衣服，都是大孩子们穿剩的旧衣服，层层叠叠地打着补丁。
　　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稀粥，每一个月才能吃到一点荤腥。
　　每次冻得或饿得睡不着时，陈书华都会偷偷流眼泪，在心里呼唤着已经亡故的亲人。

　　陈家虽然不算富裕，有父母和奶奶疼爱的陈书华却从来没有遭受过饥寒交迫的罪。
　　如今，他小小年纪就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过早地成熟了。

　　雪纷纷扬扬，下得越来越大，为大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银毯。
　　陈书华使劲搓了搓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小手，将双手cha进棉袄袖子里，缩着脖子、弓着背，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平桥镇福利院有个惯例，每个人过生日时，都可以吃到一碗长寿面和两个白水煮鸡蛋。
　　一想到过一会儿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面条和滑嫩嫩的鸡蛋，陈书华小小的心就雀跃起来。
　　灌进脖子里的雪，也不显得那么冰冷了。

　　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陈书华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逐渐加粗的喘息声。

　　隐隐约约的，有小猫一般虚弱的呜咽声传来。
　　陈书华放轻呼吸，好奇地循着时断时续的微弱声音寻找。

　　白雪覆盖的枯草丛中，有一个半埋在雪中的破旧包裹。
　　陈书华扒开包裹，发现里面有一个正呜呜哭泣的婴儿。
　　婴儿闭着双眼，脸色青紫，正无力地挥动着小拳头，跟脸上的积雪和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抗争。

　　陈书华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焦急地扫视着四周，试图寻找大人的身影。
　　可惜，他能望见的，只有白茫茫的大地、积雪覆盖的树木以及漫天飞舞的白雪。

　　陈书华怕婴儿被冻死，不敢再耽搁时间。
　　他抱起奄奄一息的婴儿，心急火燎地往福利院跑去。

　　这两年，亲人死亡的阴影一直如乌云一般沉重地压在陈书华稚嫩的心上。
　　一想到怀里的婴儿很有可能像父母、奶奶一样永远地离开人间，陈书华便仿佛被恐慌勒住了脖子，完全透不过气来。

　　“不要死……活下来……”
　　陈书华一路上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两句话，踉踉跄跄地在白雪皑皑的路上奔跑。

　　“刘妈妈……刘妈妈……”
　　陈书华一冲进福利院的院门，便扯着嗓子叫喊起来。

　　“我在这儿……”
　　一位留着齐耳短发、两鬓斑白的中年妇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她是平桥镇福利院院长——刘春花。

　　“面正在煮，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去做作业吧，过会儿我叫你。”
　　刘春花以为陈书华急着吃面，在心里笑他孩子气。

　　“刘妈妈……”陈书华呼哧带喘地冲到厨房门口，急道，“快救救它……它要死了！”

　　“这是……”
　　刘春花疑惑地望着陈书华怀里粘着雪的破旧包裹，将气喘吁吁的陈书华让进了屋里。

　　“小娃娃……”陈书华接连喘了几口气，补充道，“我在路边捡的……”

　　“真是造孽啊……”刘春花慨叹道，“女娃不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吗？他们怎么就忍心丢在雪地里？”

　　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即便国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照样有人东躲西藏地要生男孩儿。
　　一旦生下来的是女孩儿，那些父母便会将女孩儿丢掉，换个地方躲藏，继续为了生男孩儿而“奋斗”。

　　近年来，福利院新收的6个女孩子都是村民们在路边捡到送过来的。
　　刘春花对那些狠心丢弃亲生骨肉的父母愤怒不已，却又无力改变社会现实，只能偶尔抱怨几句。

　　刘春花因为年轻时生过一场大病而不能生育子女，所以，虽然已经40岁了，她至今依然保持单身。
　　平桥镇福利院建院时，在镇政府工作的她被任命为福利院院长。
　　她欣然领命，决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福利院。
　　她希望自己可以尽可能地让福利院的孤儿们享受到温暖的母爱，让老人们过上幸福的晚年。

　　刘春花吩咐下属徐慧芳拿来干净衣物，让她帮忙生火盆、烧水，自己则将包着婴儿的包裹放在宽大的餐桌上，麻利地解开包裹、脱掉婴儿身上结了冰的湿冷衣服。

　　“怎么是个男娃？”
　　刘春花紧盯着婴儿两腿间的“小虫虫”，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这娃肯定有病吧？”徐慧芳猜测道，“要不然，谁家舍得扔男娃啊！”

　　刘春花拉亮了电灯，借着昏黄的灯光打量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男婴，吩咐道：“慧芳，你去帮我把药箱拿来。我检查一下。”
　　徐慧芳应声去了，刘春花则抓了床薄棉被盖在男婴身上，以适中的力度摩擦其全身，以助其提高体温。

　　“小华，面应该熟了，你自己盛出来吧，小心别烫着。碗在灶台上，佐料都弄好了。鸡蛋捂在草窝子里，你自己剥了吃。”
　　刘春花一边麻利地动作，一边吩咐陈书华。

　　陈书华答应了一声，卸下身上被融化的雪水浸得微湿的小书包，走到“嘶嘶”冒着热气的灶台前。
　　粗瓷碗里倒好了酱油，黑色的酱油上漂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大拇指盖大小的、半凝固的白色猪油，令陈书华觉得赏心悦目。

　　陈书华踩着低矮的木头墩子，以双手吃力地挪开沉重的木头大锅盖，一股灼热的白汽顿时扑面而来。
　　他一边吹开阻挡视线的白色水蒸汽，一边用汤勺拨了拨正在沸水里翻滚的面条。

　　长寿面只有一根，寓意长命百岁。如果出锅前就断了，会很不吉利。
　　陈书华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将面条赶进大汤勺里，顺利将其捞出了锅、盛进了碗里。

　　滚烫的面汤融化了猪油，油香、葱香、酱油香同时满溢开来。
　　陈书华被那诱人的香气勾得馋虫发作，瘪瘪的小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他草草翻搅了几下热气腾腾的面条，站在灶台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陈书华吃得这么急切，一方面是因为饿，另一方面是担心会有兄弟姐妹进厨房跟自己抢面吃。
　　人多、饭少，不懂事的孩子们发生争抢在所难免。

　　陈书华虽然从来不抢别人的饭吃，却也不愿意自己的饭被别人抢。
　　饿肚子的滋味儿，他这两年来一直在体会，绝对不好受。

　　刘春花快速为男婴洗了个热水澡，帮他穿上了干净的旧棉袄、棉裤、棉鞋，垫上了干燥的旧尿布。

　　随着体温逐渐回升，意识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李笑宇渐渐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望着上方光线昏暗的电灯泡，想起私人飞机失控坠海的惊险情景，不由得为自己的奇迹生还暗暗庆幸。

　　空气中飘来食物的香气，那“呼噜呼噜”吃面、喝汤的声音引得李笑宇饥肠辘辘。
　　他费力地坐起身来，张望着寻找香气的来源，最后将目光定在了一个几乎将脸埋在大碗里吃面的瘦小男孩儿身上。

　　刘春花瞧着男婴的神情，怜惜地摸了摸对方的小脑袋，柔声说道：“小东西，肚子饿了吧？阿姨这就给你弄吃的。”

　　李笑宇奇怪地瞅着眼前这位一脸风霜的女人，没有听懂对方的语言。
　　见女人离开，他打算起身下地，却发现自己无力站立。

　　李笑宇疑惑地低头检视自身，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缩小成了袖珍版、腿间竟然还垫着尿布。
　　他惊疑不定地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看看四周，茫然无措。

　　徐慧芳推门进屋，将一个陈旧的药箱放在门边的长条板凳上，随即拍了拍头上、身上的落雪。
　　见穿戴整齐的男婴正坐在餐桌上东张西望，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抱起男婴，捏着对方的脸蛋笑呵呵地说道：“小东西，你醒啦？”

　　李笑宇以近乎惊恐的眼神盯住抱着自己的女人，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变成婴孩的事实。

　　徐慧芳对李笑宇那剧烈波动的心情毫不知晓，依然用对方听不懂的方言逗弄着他。

　　陈书华吃完面条，端起粗瓷碗，咕咚咕咚，将面汤喝了个底朝天。
　　他舔着沾了油的嘴唇，急切地跑到草窝子前，从里面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熟鸡蛋。

　　是现在就吃掉，还是偷偷藏起来留着以后吃？
　　陈书华宝贝似的握着鸡蛋，开始了内心斗争。

　　刘春花左手端碗，右手拿着木勺快速搅动碗里热腾腾的米粥，缓步走向男婴。
　　她用木勺舀了一点粥，送到嘴边轻轻吹着，不时用嘴唇试着粥的温度。
　　待到温度合适时，她这才将盛着粥的木勺送到男婴的嘴前。

　　李笑宇一头黑线地望着木勺里的米粥，虽然心中百般不愿，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饥饿的侵扰，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

　　“哟，都长了4颗牙啦。”徐慧芳说道，“春花姐，这娃子该有8个月大了吧？”

　　刘春花喂完木勺里的米粥，又舀了一勺，边吹边说：“应该差不多。”

　　见刘春花的唾沫星子溅到了米粥上，李笑宇在内心大叫：“拜托你别说话行吗？脏死了！”

　　明明知道米粥上面沾了刘春花的口水，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李笑宇却没有办法拒绝食物。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饥饿的缘故，李笑宇觉得，简简单单的米粥吃在嘴里竟然无比香甜。

　　半碗米粥很快见了底，李笑宇吃得齿颊留香，很自然地说了一句“再来一碗”，嘴里发出的却是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心顿时凉了半截。

　　见怀里的男婴吃得畅快，徐慧芳笑着说道：“春花姐，我看这娃子挺精神的，不像有病的样子。”
　　“一会儿我帮他听听看。”刘春花说道，“明天，我再送他到镇卫生院里做个全面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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