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时光碾过夏末，2023年9月中旬的北淮市国际机场，被一层化不开的压抑氛围牢牢裹住。
　　落地窗外，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向地面，厚重凝滞，仿佛浸透了水的棉絮。
　　稀薄天光拼尽全力穿透玻璃，在接机大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几道冷寂的狭长影子，为这开阔空间平添了几分萧瑟。
　　徐特助身姿笔挺地立在接机口，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愈发沉稳。唯有右手时不时抬起，指尖无意识地轻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频繁扫过电子屏上滚动的航班信息，眼底藏不住的焦急与期待，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镜片。
　　一旁的秘书抱着厚厚一摞文件夹，指尖无意识地掐着硬质封壳的边缘，双脚垫起又落下，试图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通道深处。
　　她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嗒、嗒”声，节奏紊乱，恰好应和着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徐特助”她压着声音开口，语气掺着试探，“这次小凌总回来，是要回公司接手事务了吧？”说话时，指尖仍在摩挲文件边缘，蹭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徒劳缓解某种紧张。
　　徐特助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依旧紧锁通道口，声音低沉：“很难说。”
　　话音刚落，一抹干净的白色身影，从玻璃门后晃了出来。
　　凌辰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运动套装，单手拉着一个浅灰色行李箱，拉杆在他掌心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少年气的卫衣松垮罩着他清瘦的身形，领口微敞，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唯有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坚毅与疏离。
　　徐特助立刻迎上前，秘书也快步跟上，两人几乎同时伸手，欲接过行李箱。
　　“小凌总，欢迎回来。”他们齐齐欠身，姿态恭敬得一丝不苟。
　　凌辰垂眸，极轻地“嗯”了一声，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青的阴影。转身时，衣角带起一缕极淡的雪松香气，清冷，孤寂，像冬日覆在松枝上的初雪，不染半分烟火。
　　三人朝出口走去。
　　徐特助刻意放缓脚步，与凌辰并肩。
　　皮鞋沉稳的“笃笃”声与运动鞋轻快的“哒哒”声交错，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回响，格外清晰。
　　“小凌总，您看是直接送您回家，还是……”
　　徐特助的话未说完，余光瞥见少年骤然绷紧的肩线，后半句便不自觉弱了下去。
　　凌辰突然顿住脚步。
　　运动鞋底在地面擦出短促的轻响。
　　他望着远处自动门开合间明灭的光影，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去公寓。”
　　“这……”徐特助的镜片闪过一道微光，嘴角抿成一条绷紧的直线，“凌总他们都在家等您。那公寓许久未住人，怕是冷清……”
　　凌辰侧过头，目光掠过徐特助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语气凉得像浸过冰水：“我想自己待着。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说完，他伸手，近乎突兀地从徐特助掌中抽回行李箱拉杆。
　　“哗啦”一声滑响，在寂静中略显刺耳。
　　白色身影决绝地融进门外灰蒙蒙的暮色里，只留下徐特助与秘书面面相觑。
　　空气中那缕雪松冷香，被涌入的晚风迅速吹散。
　　轿车的真皮座椅柔软却冰凉。
　　凌辰靠在后座，舷窗外那片厚重的铅云，仿佛仍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他指腹机械地划着手机屏幕，短视频里夸张的配乐与快速切换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满屏喧嚣，却填不满心底某种空洞。
　　直到第十三次听到几乎一模一样的罐头笑声，他终于按熄屏幕，将手机丢在膝头，眼神空茫地投向窗外。
　　窗外，霓虹正与垂死的天光激烈绞杀。
　　高架桥两侧，摩天楼群如冰冷的钢铁丛林耸入夜色，透着一股压抑的逼仄。
　　巨幅LED广告牌此起彼伏地闪烁，斑斓光芒流转变换，映照着都市的繁华与仓促，却丝毫照不进他眼底。
　　屏幕上，潮流模特捧着咖啡微笑，游戏角色挥剑斩开虚拟苍穹……这些热闹的影像，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游离在玻璃外的旁观者，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某块横跨半座大厦的巨型LED屏上，一个少女的笑容毫无预兆地闯入视线。
　　那笑容干净、明亮，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像阴霾云层后偶然漏下的一束光，瞬间刺破了他心头沉甸的滞闷。
　　凌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徐特助，”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这些……应援广告，是什么？”
　　前排的徐特助转过身，金丝眼镜边沿泛着窗外流过的冷光，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应该是哪家娱乐公司旗下的小偶像，有线下活动吧。近几年，这类应援广告很常见。”
　　这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并未打消凌辰眼中骤然亮起又迅速沉淀的疑惑。
　　他重新拿起手机，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颤，在搜索框里缓缓敲下几个字。
　　一股莫名的、久违的悸动，悄然漫过心口，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试图顶开坚硬的冻土。
　　当暮色彻底吞噬最后一线天光，轿车缓缓滑入公寓地下车库。
　　大理石玄关残留着保洁后的消毒水气味，混着一丝久未住人的、淡淡的灰尘味。
　　凌辰无暇顾及这份精心打理过的“欢迎”。他拖着行李箱，脚步有些踉跄地穿过客厅，几乎是把自己“扔”进了卧室柔软的床榻。
　　飞机引擎的低沉轰鸣似乎仍在耳蜗深处盘旋，而那个在LED巨幕上粲然一笑的少女，此刻却带着朦胧的光晕，在他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悄然浮现。
　　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漾开无声的涟漪。
　　次日清晨。
　　晨光如淬炼过的金丝，斜斜淌进厨房，不锈钢料理台在光线中折射出清冷细碎的光点。
　　凌辰立在浴室镜前，修长的手指将微湿的刘海向后随意梳拢，几颗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白色棉质T恤的领口晕开深色痕迹。
　　他端着一杯氤氲热气的黑咖啡走回餐厅，浓郁的焦香在空气中缓缓漫开。
　　烤面包机“叮”一声脆响，两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弹跳出来，边缘金黄微焦，融化了的黄油正沿着蜂窝状的切面缓缓渗透，勾勒出诱人的光泽。
　　但凌辰视若无睹。
　　他左手握着手机，拇指悬在屏幕上方，片刻后，落指，滑动。
　　当“韩简乐”三个字伴随着一系列相关信息跃入视线时，他滑动的拇指猛地顿住。
　　呼吸，也随之一滞。
　　“StellarShift女团成员”
　　这个标签在搜索结果里显得格外醒目。
　　凌辰的目光紧紧锁着屏幕，手指缓慢地、一条条划过那些图文。
　　照片里的女孩，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温暖而富有感染力的弧度。
　　他眼底那层习惯性的冷意，便在这无声的浏览中，一点点消融，变得柔软。
　　沉默数秒后，他点下了微博的关注按钮。
　　指尖落下的瞬间，像完成了一个隐秘的仪式，心底泛起一丝极轻的、难以言喻的雀跃。
　　随后，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迫不及待地点进她的主页，将最近近百条微博，从头到尾，细细翻阅。
　　就连半年前她随手拍下的一段猫咪视频，他也反复播放了三遍——镜头里猫咪软糯的叫声，和她温柔含笑的解说，像一股微温的涓流，悄然漫过心田龟裂的缝隙。
　　她的粉丝超话里，“早安”打卡的帖子已垒起高楼，粉丝们热情的留言不断刷新首页；某位大粉刚刚上传的舞台直拍，正在被疯狂转发。
　　视频里，韩简乐在聚光灯下跳跃、旋转，每一个动作都灌注着蓬勃的生命力，眼神明亮而专注，牢牢攫住了屏幕外的目光。
　　凌辰将手机凑近了些，浑然未觉手中那杯咖啡正一点点失去温度，彻底凉透在渐亮的晨光里。
　　城市的另一头，韩简乐的世界，此刻仍沉浸在浓稠的夜色里。
　　前一晚，StellarShift女团在专属剧场的演出，直到午夜钟声敲响才堪堪落幕。
　　聚光灯熄灭，台下的掌声与欢呼潮水般退去，留给她的，是厚重演出服下被汗水浸透的疲惫。
　　她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公司分配的公寓。
　　顾不上休息，她又强打起精神，对着手机镜头开启了一场抖音直播。
　　一个多小时里，她唱歌，聊天，回应粉丝的提问，努力让笑容始终绽放在脸上。
　　直到关闭直播的提示音响起，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开，她瞬间瘫靠在椅背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卸妆，洗漱。
　　当她终于躺倒在床上时，窗外天际已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的微光。
　　床头的电子钟，数字无声地跳向凌晨四点。
　　她养的猫咪“富贵”轻盈地跳上床，用小脑袋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身侧找到一块地方，开始温柔地、有节奏地踩奶。韩简乐费力地抬起沉重的手臂，轻轻落在富贵柔软温暖的背毛上。猫咪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在这片静谧的昏暗里，像一种最原始的慰藉。
　　困意如黑潮席卷而来。
　　她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进蓬松的枕头，沉沉睡去。
　　她全然不知，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个男孩正为屏幕里的她深深着迷。
　　命运的丝线已然无声交叠，只待风起，便会编织出无人预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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