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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斤八两
上海浦东,香格里拉酒店宴会厅,浦江夜景在落地窗外铺陈成一片璀璨的碎金。普华永道年度重要客户答谢晚宴,空气里悬浮着香槟、香水与某种不言自明的权力气息。
盛天站在一支装饰柱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细长的杯脚。他身上这套租来的西装让他感觉像被装进了一个精致的壳,领口束得有点紧。目光扫过全场——男士们考究的西装袖口,女士们耳畔闪烁的珠宝,低沉的谈笑声像背景音乐一样编织成网。他看见自己的项目经理李峰正弓着腰,对一位头发花白的客户笑得见牙不见眼。盛天移开视线,心里嘀咕:“这比听审计准则课还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宴会厅中央。
许嘉硕站在那儿,像漩涡中心一块平静的礁石。深灰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左胸口袋露出一角酒红色方巾,折得一丝不苟。他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少的矿泉水,正微微倾身,听身旁一位合伙人说话。那姿态既专注,又带着一种松弛的疏离感。
“……所以,新金融工具准则对持有至到期投资的分类影响,我们测算过,对天然集团合并报表的波动性影响在可控范围内。”许嘉硕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平稳,穿透了并不嘈杂的背景音,“更关键的是租赁准则变化对地产板块的表外负债入表问题,我们需要在下一次董事会前,看到你们模拟的完全版压力测试结果,包括对关键财务比率和债务covenants的冲击。”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用词精准,没有多余的语气词。合伙人边听边点头,旁边另外两位来自其他上市公司的高管也不自觉地被吸引,加入了谈话。
盛天远远看着,觉得那人周身像有个透明的屏障,把酒会的浮华热闹都隔在了外面。他想起自己白天还在底稿堆里挣扎于一笔复杂的关联方交易,而这个人谈论的是动辄影响数百亿报表的准则。距离感像黄浦江的水,又凉又深。
“看傻了?”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同组的张昊,比他早入职一年,此刻脸上带着点戏谑,“那是天然集团的许嘉硕,业内传奇,三十出头就掌舵那种级别集团的财务。听说要求高得变态,他们内审送过来的资料,连标点符号都检查。”
“哦。”盛天收回目光,喝了口手里的橙汁,觉得没滋没味。他有点想念宁波夏天夜晚大排档的冰啤酒和烤生蚝的烟火气。
“别‘哦’了,机灵点。”张昊压低声音,“李经理说了,今晚都打起精神,别在客户面前丢人。尤其是你,”他瞥了盛天一眼,“少说,多看,别瞎凑热闹。”
这时,普华永道的一位高级合伙人走上小讲台,敲了敲酒杯,宴会厅安静下来。致辞开始,无非是感谢客户支持、展望合作未来。盛天听得有些走神,脚尖在地毯上轻轻点着,模拟着篮球场上的交叉步。
致辞结束,进入了更自由的交流时间。许嘉硕身边很快又围上了几个人。盛天看见他应对自如,时而颔首,时而简短回应,脸上始终挂着那种恰到好处、却未必抵达眼底的淡笑。他甚至抽空与一位侍者低声说了句什么,侍者点头离开,很快给他换上了一杯新的柠檬水——他之前那杯大概冰化了,口感不对。这种细节上的掌控力,让盛天暗暗咋舌。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盛天被李经理眼神示意,去取一些点心过来。他端着盘子往回走,穿过人群时,侧身想让一位女士,没留意到身后有人快步经过。手肘被猛地撞了一下。
“哎!”
盘子倒是稳住了,但手里那杯一直没怎么喝的橙汁,却脱手飞出。晶莹的玻璃杯在空中划了道弧线,不偏不倚,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把剪刀,剪断了宴会厅里流畅的社交乐章。许多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碎玻璃和橙色的汁液在地上溅开一小片狼藉。盛天僵在原地,脸腾地红了。撞他的是另一个项目组的实习生刘锐,此刻却已经闪到一边,脸上写着“与我无关”。
李经理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快步走过来,嘴唇抿成一条线,先是对着周围的客户方向连声低语“抱歉,不好意思”,然后一把将盛天拉到远离中心的柱子后面。
“你怎么回事?!”李经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火气,“眼睛长哪儿去了?这种场合出这种洋相!”
“经理,是有人撞了我……”盛天试图解释。
“我不想听理由!”李经理打断他,眼神严厉,“你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什么级别的客户吗?许总就在那边!你让事务所的脸往哪搁?”他烦躁地挥挥手,“你别在这儿待着了,越帮越忙。去,到后面休息室去等着,结束前别出来!”
盛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着头,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像逃一样离开了宴会厅主区。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似乎停留了片刻,冷静的,评估的。他不敢回头确认是不是来自漩涡的中心。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微的嗡鸣。盛天扯松了领带,重重坐在沙发上。挫败感和一丝委屈堵在胸口。他想摸出手机打局游戏,又觉得没意思。窗外夜景依旧繁华,他却觉得自己像个被罚出场外的球员。
时间缓慢流逝。宴会厅里的音乐声、谈笑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里冷清。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李经理走了进来,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火气似乎消了些。
“还没走正好。”李经理语气生硬,“有个事。许嘉硕许总的车,司机家里有急事先走了。许总喝了点酒——虽然看起来没事,但规矩不能坏。你,”他指指盛天,“会开车吧?”
盛天点头:“会,有驾照。”
“那好。你负责送许总回他住处。地址我会发你手机上。”李经理交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是将功补过的机会。机灵点,少说话,安全送到就行。车钥匙在前台,一辆黑色奥迪A8L。结束后你自己回去,费用……明天报销。”
盛天愣住了。送许嘉硕回家?那个隔着人群都能感受到疏离和压力的CFO?
“经理,我……”
“怎么,不愿意?”李经理皱眉,“还是你觉得闯了祸,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盛天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做。”
二十分钟后,盛天已经坐在了那辆黑色奥迪A8L的驾驶位上。车内弥漫着一种洁净的皮革味和极淡的、像雪松般的冷冽香气。他调整好座椅和后视镜,手心微微出汗。这车比他开过的任何车都沉静、都更有分量。
宴会厅的宾客陆续散场。又等了一会儿,盛天看到许嘉硕在合伙人和李经理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依然神色从容,看不出丝毫醉意,只是抬手捏了捏鼻梁,那个动作让他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李经理抢先一步跑过来,弯腰对驾驶窗内的盛天低声叮嘱:“稳当点,别多话。”然后满脸堆笑地替许嘉硕拉开了后座车门。
许嘉硕对合伙人颔首道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驾驶座。盛天紧张得背脊挺直。然后,许嘉硕弯腰坐了进来。
车门关上,世界瞬间安静。隔音极好的车窗将外界的喧嚣彻底过滤。
“许总,您好。我是……事务所的盛天。负责送您回去。”盛天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声音有点干。
“嗯。麻烦。”许嘉硕应了一声,声音比在酒会上听到的更低沉一些,带着酒后的微哑。他报了一个地址,是北外滩一个知名的高端公寓。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晚的车流。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风口的细微声响。盛天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浑身不自在。后座传来的存在感太强了,那是一种无声的、压迫性的安静。他感觉自己像个被临时抓来执行秘密任务的蹩脚特工。
他想开点音乐打破尴尬,又怕选错频道。想找点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说什么?说“许总您今晚讲的真专业”?还是“上海夜景真美”?都蠢透了。
沉默像粘稠的液体,灌满了车厢。
就在盛天快要被这沉默逼得窒息时,许嘉硕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宁波人?”
盛天吓了一跳,差点踩错油门。他从后视镜里飞快看了一眼,许嘉硕正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
“啊……是,是的。许总您怎么知道?”盛天惊讶。
许嘉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接着问:“在普华哪个组?”
“金融与企业组……主要跟李经理做审计项目。”盛天老实回答,心里打鼓,不知道对方为何问起这个。
“嗯。”又是一个简单的音节。许嘉硕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愿,重新陷入了沉默。
但就是这简单的两句话,打破了之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单向压力。盛天稍微放松了一点,至少对方知道他是谁(虽然是出丑之后),而且……似乎并不打算追究酒杯的事?
车子穿过隧道,驶上北外滩沿线。江景在右侧铺开,对岸陆家嘴的摩天楼群灯光通明,像一座巨大的、永不熄灭的棋盘。
“喜欢上海吗?”许嘉硕忽然又问了句,依然望着窗外。
盛天斟酌了一下:“……挺喜欢的。机会多,热闹。”他顿了顿,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年轻人的直率,“就是有时候觉得,什么都快,规矩也多。”
这次,许嘉硕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但盛天从后视镜里看不真切。
“规矩多,”许嘉硕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情绪,“才能让快的,不至于脱轨。”
盛天品了品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又觉得有点冷硬。他没再接口。
车子驶入一条安静的林荫道,最终停在一栋设计现代、透着低调奢华的公寓楼下。门童早已等候。
盛天停稳车,熄火,赶紧下来,想替许嘉硕开车门。许嘉硕却已经自己推门下车。
“谢谢。”许嘉硕站在车边,夜色中他的身形更显修长挺拔。他看向盛天,目光在年轻人脸上停留了一瞬。盛天这才有机会近距离看清他——挺直的鼻梁,在楼道灯光下投出清晰的阴影,嘴唇的线条抿着,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格外幽深,看不出里面是赞许、是审视,还是纯粹的疲惫。
“路上小心。”许嘉硕说完,微微颔首,转身走向公寓大门。他的步伐很稳,没有丝毫酒意蹒跚。
盛天站在原地,看着他被玻璃门吞噬的背影,直到门童过来轻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叫车,他才回过神。
坐进回自己租住小区的出租车里,盛天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长长吐出一口气。今晚像坐了一场跌宕起伏的过山车。挫败、尴尬、紧张、最后是这一路诡异的平静。
他回想许嘉硕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和那句关于规矩与脱轨的话。他摸出手机,下意识点开朋友圈,又觉得没什么可发。最后,他打开了与老家哥们的聊天窗口,手指敲击:
“刚给一大佬当了一回代驾。感觉像送了一尊会移动的冰山回家。”
想了想,又删掉,只发了一句:
“上海滩的水,真深。”
他收起手机,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城市的灯火流淌成模糊的光带。那个碎裂的酒杯,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和车内冰冷的雪松香气,混杂在一起,成了他对这个夜晚,以及对那个名叫许嘉硕的男人,最初也最清晰的印象。
而在顶层那间视野开阔的公寓里,许嘉硕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清水,俯瞰着脚下蜿蜒的江流和璀璨的灯海。他摘下了眼镜,眉宇间泄露出一丝真实的倦意。脑海中闪过今晚酒会的碎片——无聊的应酬、有用的信息、那个摔了杯子、脸色涨红被带走的年轻身影,以及方才车里,年轻人回答“规矩多”时,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未被完全驯服的不羁。
他喝了口水,喉结滑动。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想。
转身走向书房,那里还有一份并购案的财务模型需要他最终审核。都市的夜晚,对有些人来说,狂欢刚散;对另一些人而言,工作永无止境。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在一个意外的交集点后,再次向着各自的夜空延伸而去,仿佛从未靠近。
但交集已然发生。命运的齿轮,在无人听见的寂静里,轻轻扣动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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