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与创可贴

　　林清野站在星寰科技总部楼下，仰头望着那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深吸了一口气。
　　他手里攥着的不是正式录用通知，而是一封破格面试邀约的邮件打印件。邮件结尾那句“请于上午九点至三层项目中心报到”，此刻在他手里微微发烫。昨天设计系毕业典礼的酒气似乎还留在舌尖，今天他就站在了这座城市科技心脏的门前。
　　“简直像做梦。”他低声自语，抬步走向旋转门。
　　大厅里冷气充足，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氛和咖啡味。前台姑娘妆容精致，接过他的打印件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林清野先生？请稍等。”
　　等待的几分钟里，林清野注意到大厅一侧的巨大显示屏上，正循环播放着星寰最新的产品宣传片。画面极致简洁，充满未来感——典型的顾衍之风格。这位三十八岁就建立起科技帝国的CEO，在业界以审美苛刻、手腕雷霆著称。林清野大学时的毕业设计论文，研究对象就是星寰的产品设计哲学。
　　“林先生，”前台姑娘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您的临时通行证。项目中心在A区三层，电梯左转。”
　　临时通行证是浅蓝色的，和他看到的那些正式员工的深灰色完全不同。他把它别在衬衫口袋上——今天他特意穿了唯一一件像样的白衬衫，可惜最上面的扣子怎么也扣不好。
　　三层的项目中心比他想象的更嘈杂。开放式办公区里，几十号人正在忙碌，巨大的显示屏上滚动着各种数据和图表。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你就是林清野？”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走过来，胸前工牌写着“张振明·项目总监”。
　　“是的，张总监好。我——”
　　“行了，没时间客套。”张振明打断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没扣好的领口停留了一秒，“邮件说你有些‘非常规的设计思路’，正好，今天有个紧急的比稿。跟来吧。”
　　林清野被带进一间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个个面色凝重。投影屏上是一份标书封面：“‘未来社区’智慧园区交互系统招标·最终轮”。
　　“还有两小时就要去客户那里做最终陈述，”张振明敲了敲桌子，“但我们方案的核心互动模块，客户昨天反馈说‘缺乏温度，太机械’。设计组熬了一夜改出来的东西——”他指了指屏幕上的新方案，“还是那副死样子。”
　　众人沉默。林清野瞥了眼屏幕上的设计：流畅，专业，但也确实冰冷得像手术刀。
　　“我可以看看招标要求吗？”他轻声问。
　　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向他——这个突然出现的、看起来像走错片场的年轻人。
　　张振明皱眉：“你是谁带进来的实习生？别捣乱。”
　　“我叫林清野，是今天来报到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顾总特批的。”
　　“顾总”两个字让会议室安静了一瞬。张振明的表情变了变，最终还是示意手下把招标文件递过去：“给你五分钟。看完就出去，别耽误正事。”
　　林清野快速翻阅文件。这是一个政府牵头的智慧园区项目，要求不仅要有顶尖的技术实现，更要体现“人文关怀”和“社区温度”。他盯着那些要求，大脑飞速运转。
　　“其实……”他抬起头，眼睛在发光——那种沉浸在思考中时特有的光，“问题可能不在交互本身，而在我们理解‘温度’的方式。”
　　“什么意思？”设计组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问道。
　　“你们的方案，是把‘温度’做成了附加功能——比如更多的表情符号，更柔和的配色。”林清野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但真正的‘社区温度’，是偶发性、非刻意的连接。”
　　他开始画草图：“假设，我们把系统的核心逻辑从‘满足需求’改为‘创造偶遇’。比如，A栋有人分享了一张夕阳照片，系统不是简单推送给他的好友，而是在B栋某个恰好在窗边的人屏幕上，淡淡浮现三秒——‘你窗外的天空，此刻正被另一个人珍藏’。没有点赞，没有评论，只有一瞬的、跨越空间的共享。”
　　会议室里有人倒吸一口气。
　　“再比如，”林清野越说越快，笔尖在白板上飞舞，“系统检测到园区里有三个不同公司的人，这周都点了同一家咖啡店的美式。周末，系统可以生成一张虚拟的‘美式同好会’邀请函，悄悄放在他们信箱里。去不去由他们，但那个‘原来有人和我一样’的瞬间，就是温度。”
　　“胡闹！”张振明猛地拍桌子，“客户要的是可量化、可演示的功能！不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文艺幻想！”
　　“但招标书明确写了，”林清野转身，直视着他，“‘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技术，更是能让人愿意停留在此的生活可能性’。”
　　“你一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懂什么商业现实？这种空中楼阁的设想，技术上怎么实现？成本怎么控制？风险评估呢？”
　　“技术实现，可以用我们已有的实时数据流分析和轻量级AR叠加。成本几乎为零，因为用的是已有数据的新连接方式。”林清野的声音很稳，“至于风险……最大的风险难道不是我们交出一个和竞争对手雷同、毫无记忆点的‘安全方案’，然后输掉这个标志性项目吗？”
　　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胆敢顶撞总监的年轻人。
　　张振明的脸涨红了：“你——”
　　“他说得对。”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来。
　　所有人齐齐转头。一个穿着珍珠白衬衫、深灰色西装裙的女人站在门口，约莫三十五岁，气质干练，眼神锐利。她胸前没有工牌，但所有人都认识她——顾衍之的首席助理，沈青荷。
　　“沈助理！”张振明立刻变了脸色，起身相迎。
　　沈青荷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林清野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转向张振明：“顾总在楼上看了刚才的会议监控。”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他说，”沈青荷的语调平稳无波，“按这个新思路改。林清野加入陈述团队，负责讲解互动理念部分。”她看了一眼手表，“你们还有一个半小时。”
　　说完，她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像某种倒计时。
　　张振明脸色发白，再看向林清野时，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终，他咬牙挥手：“都听见了？干活！”
　　四十五层，总裁办公室。
　　顾衍之站在整面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轮廓。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腕间戴着一串深色的奇楠沉香佛珠。珠子颗颗圆润，泛着温润的光泽。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沈青荷走了进来。
　　“他们开始改方案了，”她站定在办公桌旁，“张总监情绪不太稳定，但不敢违抗。”
　　顾衍之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窗外。“那个年轻人，”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叫什么名字？”
　　“林清野。二十二岁，昨天刚从A大设计系毕业。没有正式工作经验，但独立完成的几个虚拟社区项目在专业圈内小有名气。您上个月在‘新锐设计力’匿名评选中给他打了最高分，之后我按您的意思发了破格面试邀约。”
　　“我记得。”顾衍之终于转过身。他的脸在晨光中显得轮廓分明，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他刚才在白板上画草图时，左手一直下意识摸着衬衫口袋。那里面是什么？”
　　沈青荷难得地愣了一下。她回忆了几秒，不确定地说：“似乎……是创可贴？我看到了卡通图案的边缘。”
　　顾衍之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他走到办公桌前，调出会议室的实时监控画面。屏幕上，林清野正弯腰和一个程序员激烈讨论，比划着手势，白衬衫的领口随着动作微微敞开。那枚扣子果然还是没扣好。
　　“招标现场那边，”顾衍之忽然问，“除了我们，还有哪几家入围最终轮？”
　　“腾跃科技，还有郑绍峰新成立的‘智创未来’。”沈青荷回答，“郑绍峰亲自带队。他昨天放话，说这个项目他势在必得。”
　　听到“郑绍峰”这个名字，顾衍之的眼神沉了沉。三年前，正是这个曾经的合伙人在关键时刻撤资并带走了核心团队，差点让星寰夭折。如今他卷土重来，每一个项目都在针对星寰。
　　“告诉张振明，”顾衍之说，“如果今天输给郑绍峰，他这个总监就不用当了。”
　　“是。”
　　沈青荷离开后，顾衍之重新看向监控屏幕。画面里，林清野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正抓着自己的头发，表情有些懊恼。几秒后，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撕开，贴在了旁边那个程序员的手背上——那程序员刚才不小心被纸划伤了。
　　即使隔着屏幕，顾衍之也能看清，那是一枚印着彩虹独角兽的卡通创可贴。
　　他轻轻捻动腕间的佛珠。
　　一小时后，招标现场。
　　林清野坐在陈述席最旁边，手心冒汗。他能感觉到对面评审团审视的目光，也能感觉到身旁张振明散发的低气压。更让他紧张的是，他在竞争对手的团队里，看到了业界有名的狠角色——郑绍峰。那个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星寰团队，眼神里的挑衅毫不掩饰。
　　陈述按部就班地进行。轮到林清野时，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各位评审好，接下来我将阐述我们方案中最核心的部分：‘偶发连接’设计哲学……”
　　他一开始有些生涩，但一旦进入自己热爱的领域，眼神就亮了起来。他放弃了复杂的专业术语，用简单的比喻和场景描述，将那些“瞬间的共享”“不经意的共鸣”讲得生动而真切。评审团里有人开始往前倾身，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就在即将结束时，郑绍峰忽然举手：“抱歉，打断一下。”
　　评审长示意他发言。
　　“很浪漫的想法，”郑绍峰笑着说，但笑意未达眼底，“但我想请教这位……年轻的同事。你描述的这些‘美好瞬间’，系统如何判断哪些数据可以这样使用？隐私边界在哪里？如果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的消费习惯被用来制造‘偶遇’，这算不算侵犯隐私？”
　　问题尖锐。张振明在桌下握紧了拳。
　　林清野沉默了两秒。然后，他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您的问题正是关键。所以我们的设计里，有两个核心原则：一，所有用于创造连接的数据都是用户主动公开分享的——比如照片、公开点评；二，系统生成的任何‘偶遇提示’，都不会暴露另一方是谁，只会提示‘园区里有人和你一样’。它不建立社交关系，只创造‘意识到彼此存在’的瞬间。”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不想制造更多的社交压力，而是想在高度数字化的环境里，保留一点点人与人之间、非功利性的、美好的不确定性。就像您某天偶然闻到邻居家飘出的咖啡香，虽然不会去敲门，但那一刻，您会感觉‘我生活在一个有烟火气的地方’。”
　　评审团里，一位年纪较大的专家轻轻点了点头。
　　郑绍峰还想说什么，评审长抬手制止：“时间有限。感谢星寰团队的陈述。”
　　陈述环节结束，进入封闭评议。星寰团队被请到休息室等待。
　　门一关上，张振明就爆发了：“林清野！谁让你临场发挥的？！郑绍峰那个问题，我们根本没有准备预案！”
　　“但问题确实存在，”林清野平静地说，“如果不说清楚，评审团也会有疑虑。”
　　“你——”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工作人员探头：“星寰团队，请到会议室。”
　　结果要宣布了。
　　所有人屏息走进会议室。评审长环视一圈，缓缓开口：“经过评议，我们认为星寰科技提出的‘偶发连接’理念，最契合本次项目对‘社区温度’的诉求。恭喜。”
　　一瞬间，林清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们赢了！
　　张振明如释重负，连忙上前与评审握手。郑绍峰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目光阴冷地扫过星寰团队，最后在林清野身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回公司的车上，气氛怪异。张振明闭目养神，其他人小声交谈，时不时看向林清野。林清野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感觉这一天像坐过山车。
　　车停在星寰楼下时，张振明终于开口：“林清野，跟我来。顾总要见你。”
　　顶层，总裁办公室外。
　　沈青荷等在电梯口。看到他们，她微微点头：“张总监，顾总说您今天辛苦了，可以先回去休息。林清野跟我来。”
　　张振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头离开。
　　林清野跟着沈青荷走向那扇厚重的木门。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顾总在里面等你，”沈青荷在门前停步，侧身替他推开门，“放松点。他很少直接见新人，这是好事。”
　　林清野踏进办公室的第一感觉是：安静。极致的安静。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落地窗外是傍晚的城市天际线，晚霞正浓。
　　顾衍之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身影在霞光中显得有些孤寂。他正接电话，声音很低：“……嗯，知道了。继续盯着郑绍峰那边的动向。”
　　他挂断电话，转过身。
　　这是林清野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顾衍之。比他想象中更年轻，但也更……难以形容。那不是简单的严肃或冷漠，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潭水，表面无波，内里却不知有多深。他腕间的佛珠在霞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顾总。”林清野下意识地站直。
　　顾衍之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只是倚着桌沿，打量着他。那目光不锐利，却有种让人无所遁形的穿透力。
　　“今天表现不错。”顾衍之开口，语气平淡，“但顶撞上级，不是好习惯。”
　　林清野心里一紧：“对不起，我当时只是——”
　　“我没有在批评你。”顾衍之打断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星寰需要敢说话的人。但需要懂得在什么时候说，怎么说。”
　　他把文件递过来。林清野接过，发现那是他的个人简历和一些作品集的打印件，上面有红笔做的详细批注。
　　“你的设计有灵气，但缺乏系统性思考。”顾衍之的声音依旧平静，“从明天起，你正式入职，直接向沈青荷报到。她会安排你的工作。”
　　直接向总裁助理报到？这几乎意味着他是总裁办直管的人。
　　“我……我需要做什么？”林清野问。
　　“学习。”顾衍之看着他，“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脑子想。星寰不养闲人，也不浪费天赋。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你的成长。”
　　林清野握紧手中的文件，重重点头：“是，顾总。我会努力。”
　　顾衍之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转身重新看向窗外，那是结束谈话的姿态。
　　林清野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他握住门把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嗒啦”声。
　　他下意识回头。
　　顾衍之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串佛珠的线，毫无预兆地断了。深色的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厚地毯上无声地弹跳，四散开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林清野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他单膝跪地，开始捡拾那些散落的珠子。动作又快又轻，生怕错过了任何一颗。
　　顾衍之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这个跪在自己脚边、认真捡拾珠子的年轻人。霞光透过窗户，给林清野的头发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他捡起一颗珠子，小心地吹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抬起头，递向顾衍之。
　　那一刻，顾衍之看到了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帮忙的认真。
　　“顾总，您的珠子。”林清野说，摊开手心。
　　顾衍之没有立刻去接。他凝视着那颗静静躺在年轻掌心的沉香木珠，再抬眼看向林清野的脸。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城市隐隐的车流声。
　　“你会穿佛珠吗？”顾衍之忽然问。
　　林清野愣了一下，诚实摇头：“不会。但我可以学。”顿了顿，他又补充，“或者，我可以帮您找到能修好它的人。”
　　顾衍之终于伸手，从林清野掌心取过那颗珠子。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对方的掌心皮肤，温热，略显粗糙——那是常年拿画笔和做模型留下的薄茧。
　　“不用。”顾衍之将珠子握在掌心，“我自己处理。”
　　林清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跪着，赶紧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膝盖：“那……其他的珠子，我都帮您找回来。”
　　他说着，又弯腰继续在地毯上搜寻。顾衍之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最后一颗珠子是在办公桌脚边找到的。林清野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小心地放在顾衍之的办公桌上，用一张纸巾垫着。
　　“应该都在这里了。”他说。
　　顾衍之点了点头：“去吧。明天九点，别迟到。”
　　林清野再次道别，这次真的离开了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顾衍之独自站在渐渐暗淡的霞光里，低头看着桌上那十几颗散乱的佛珠。他捡起一颗，在指尖摩挲。沉香的温和香气隐隐传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像是阳光晒过的棉布，和一点点甜——是彩虹独角兽创可贴的味道吗？
　　他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小木盒，将珠子一颗颗放进去。最后一颗在掌心停留片刻，才轻轻落下。
　　盒盖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窗外，城市的灯火开始一盏盏亮起。而楼下，林清野正走出星寰大厦，回头望了一眼顶层那扇依然亮着灯的窗户，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盒还没用完的卡通创可贴。
　　他笑了。
　　第一天，似乎还不赖。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豪华办公室里，郑绍峰正盯着电脑屏幕上林清野的模糊照片，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查清楚这个小子。顾衍之突然把他放在身边，绝对不只是因为一个招标。”
　　电话那头的人低声应了。
　　夜色渐浓，星寰顶层的灯，很久都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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