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是一场延时摄影

　　石城某小区某住户的防盗门，将激烈的冲突与公共区域完美隔绝开。

　　“天天就抱着个B相机拍！拍你MB！！！！”一个女人正咬牙切齿，夹杂着生殖器和族谱的咒骂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狗血淋头的落在高三女儿的身上，“学习狗屎不是，就TM知道拍！！！我……”接下来就是各种经典问候语。一旁的男人畏畏缩缩，红着眼睛蹲在鱼缸前面假装观察里面两条灰鲤鱼。

　　一边的女生好像司空见惯了，不疾不徐的穿好外套，背上相机包，像看垃圾一样看着发疯的母亲——虽然有时候真不想承认，这粗鄙至极的人是自己母亲。

　　“你省省力气吧，叶韶妍，”程纾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满眼都是怜悯，“你骂人的功夫跟你的脑子是同一水平线的，半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程纾没管母亲的歇斯底里和父亲的“可怜无助”，摔门而去。

　　两周一次的周末返家是程纾最折磨的时刻，她本来想申请一直住校，可学校不同意；出去住宾馆吧，她又怕母亲断她生活费。母亲发疯早已司空见惯了，她现在在想更重要的事——G市摄影展，据说她一直关注的一个本地网红模特会来，让到场的摄影师现场拍摄，评选出全场前五，还有奖金。

　　摄影圈门槛高——财力意义上的，光是设备烧掉的钱就能卡掉60%的人，所以展会上人并不多。程纾的相机和镜头全是最基础的准专业套装，总价才5000多，还是她给同学抄了一年作业加上生活费攒够的，在一众长枪短炮里寒酸的不行。所以程纾若想出片，就得全靠部署光影和对被摄对象的了解。

　　就像今天要见的这个模特夏绯，程纾早在她的社交媒体上将她的轮廓、骨骼、外部线条了解得一清二楚，找什么样的角度、怎么利用光源都想好了。如果她运气好，能混上哪怕最末一等奖金，她都可以给自己的镜头再加个片组。

　　此时的模特夏绯正站在摄影展一个专门的空地上，唇角微扬，眉眼不惊，娴熟的摆出各种最能展示“美”的造型，连吊带礼裙的裙摆都像认主了一样顺从听话。程纾在心里暗暗惊叹——本人居然比照片还好看，明明在笑，却笑得清冷，就像水晶雕的荔枝，看上去是甜的，但触手生凉，只能远观。

　　“摄影大师”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指挥”夏绯做出他们想要的造型，偶尔亮起的闪光灯在夏绯的眼睛里变成星星。终于轮到程纾了，她没有像前面所有的摄影师那样要求夏绯摆什么姿势，只对夏绯说了句：“旁边的道具能坐吗？好，你坐那儿休息一下，用你最舒服最放松的状态待着。”

　　夏绯很意外，一上午，这是唯一一个让她“休息”的人。她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深达眼底的笑意，平淡的回答了一句“好”，便坐在了身后一个金色半圆形的造景上，放松自己的肩膀脖子，又揉揉早已酸痛的小腿。程纾走到一个角度，调了几下布光灯，在相机能力范围内选了一个最大的光圈，对着夏绯最放松的几个状态，连续按了几下快门。

　　周围早已传来嗤笑声，“大佬”们心照不宣的看着这个“菜鸡”——谁不知道“突出气质”才是拍模特最基本的“得分项”，这么一顿胡拍，你当素人写真呢？

　　到了出片的时候了，冠军是一个穿着摄影马甲、挂了一身镜头、头发花白的五旬男人，他的一群“徒弟”正在热烈庆祝自己的“师父”拔得头筹，据说这个男人是摄影协会主席，周围还有一群协会骨干连吹带捧他刚拍的新作《翩若惊鸿》。照片里的夏绯裙摆飞扬，华丽的礼裙配上她清冷的表情，整个人恍若要飞升上界。夏绯带着职业性笑容跟冠军和他的作品合了影，双手捧着冠军作品走到后台，然后在没人的地方随手将这张照片塞进行李包角落里。

　　夏绯披上外套大衣在甜品台附近休息补充能量，看着一群人对着她的照片品头论足。

　　真无聊啊，拍出来都是摆设的死样子，真能分出个一二三等？夏绯就着一杯咖啡啃一条能量棒，在一众大同小异的照片里思考自己以后怎样调整形态，找到更好的“镜头感”。这时，一张虽然没进前五但是排名也算靠前的照片吸引了她——照片中，垂眸的自己正随意坐在道具上，脖颈微倾，一只手撩着长发，另一只手正在取下一只繁复硕大又华丽的耳坠。那夹式耳坠是赞助商借的，一只就有55g水晶和白金。当时因为听到摄影师说可以休息，她正把那死沉死沉的耳坠取下来，让早都开始发痛的耳垂得到些许解脱。所以，她脸上自然放松的表情显得那么生动……夏绯忍不住伸手去摸这张照片：好想拿走它，这张照片，比前五名照片中那些摆设都好！

　　“你喜欢？”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夏绯回头，正是刚刚让她休息的摄影师。“虽然我没有拿到奖，但在我心里，这才是最真实的你。你在这种生动的状态下，比端着模特架子的样子好看多了。”

　　夏绯没说话，有些好奇的打量眼前明显学生样子的摄影师：“我也觉得你这张最好，在你的镜头里，我是活的。”

　　程纾眉眼舒展，显然为有人懂自己的镜头语言而高兴。很“可惜”，这种照片在那群“专家”眼中，光圈不够深，主体表达的质感不够明显，而且造型“完全没有模特气质”，巴拉巴拉……不过程纾和夏绯都明白，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尤其是“摄影”这种东西，其实选的都是人情世故罢了。

　　“夏绯。”夏绯主动伸出手，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程纾大大方方回握对方指尖：“程纾。我认识你，我关注你的微博很久了。”

　　“咱们加微信吧，你可以把这张照片发给我吗？”

　　“当然。”

　　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模特，一个还是高中生的摄影师，认识了。

　　夏绯之所以对程纾这个的高中生摄影师感兴趣，完全是因为程纾说她“美”。作为业余模特，夏绯自然绝对不缺恭维她外貌的人，但所有人夸赞她的时候，她都觉得人们只不过在看一个好看的摆件，跟夸赞别的模特没什么区别。只有程纾，透过她的身份，在她完全放松、一点都不“模特”的状态下，真诚的赞美她这个“人”。

　　高三排山倒海的压力中，程纾唯一的乐趣就是上微博欣赏夏绯，通过一张张经典的模特作品，去勾勒她在生活中的样子，想象再见面时怎样用自己的镜头去记录她独特的美——可是这回，夏绯整整三周都没更新作品了。纳闷的程纾犹豫一下，将指尖点在微信对话框上。

　　“最近有空吗？我想给你拍照。”

　　隔了整整半天，夏绯才回复：“我分手了。周末云间咖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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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绯是本地人，考了本地大学，在石城一民族大学文学系读大三，身边的同学要么积极准备考研，要么开始物色实习单位，家境好的已经准备去继承家族企业了。可夏绯现在除了去上模特培训班就只想摆烂。被她分手的是之前经常跟她搭档的男模，二人始于同行之间的吸引力，而且那男人也确实长了张足够吸引夏绯的脸：一米八几的身高，天神般俊秀，性格慵懒，公认的“行走荷尔蒙”。

　　最开始夏绯和他接触的还算愉快，可这个“浪子”身边总是不停冒出各种小花，每次夏绯发现都会用尽手段将那些小花薅掉，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不喜欢我用的东西沾上别的气味，都别活！”

　　所以，明明两人开始都不过是图个开心，结果到最后，夏绯薅花薅腻了，“浪子”先生也对夏绯的占有欲忍无可忍，终于一起痛痛快快的Say了Good Bye……

　　云间咖啡里，程纾听着这一切，嘴角有点抽抽，夏绯“清冷美人”的滤镜当时就碎了一地：“大学生都这么会玩吗？”最终她只能得出这么句话。怪不得，说是分手，结果夏绯脸上一点伤心的痕迹都没有，班级里那群女生分个手可各个都要死要活的。

　　夏绯搅着咖啡勺子，含笑对程纾说了句：“妹妹，你还小呢，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真爱，不过是原始冲动的美其名曰，大家都图一享受罢了。与其相信爱情，还不如相信世界上有美少女战士。”

　　说实话，程纾对真爱和美少女战士都不感兴趣，她只在乎自己的镜头里能捕捉什么样的夏绯。

　　“照你这么说，以后我谈恋爱了可得留个心眼，谁先动心谁输。”

　　听了程纾的总结，夏绯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这就对了！”她嘬了口咖啡，“我倒是好奇，你们高三现在这么有空吗？你妈还让你出来搞摄影，见朋友？”

　　这话题跳跃的，程纾更确定，“恋爱”也好“分手”也好，在夏绯这里毛都不算。于是顺着她的话题答道：“哪来的空，在家‘乖乖’刷了一个礼拜的题才跑出来的。”然后拿出相机，“我给你拍照吧。”

　　……

　　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程纾低声道别：“高中毕业之前，我可能……不会再联系你了。”

　　夏绯一愣：“为什么？”

　　“我妈，她说我天天不是手机就是相机的耽误学习，周一上开始，她要没收我手机。”

　　夏绯沉默了半天。她觉得很遗憾，因为她还挺喜欢跟这个小妹子聊天的。而且好不容易有了个让她不那么无聊的倾诉对象，就这么……被雪藏了？

　　“……哦。”夏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想找个其他办法联系她，但她知道高中压力有多大，又不忍心打扰，只能顺着程纾的话茬接下去，“那你好好学习，等你高考完我们再联系。”

　　程纾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以为夏绯至少可以挽留她一下。不过想想也是，像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老手，身边奉承的人能从石城排到A市去，怎么会在乎自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粉丝朋友”呢？

　　两人的分别比想象中的还要平静，程纾回到家里却怎么都静不下心。寒窗十载过客匆匆，程纾自己跟同学都没留下过什么深厚感情，更何况是夏绯这个只不过是她仅有两面之缘的、“认识”的“陌生人”，可为什么脑子里总出现她面对自己的摄影作品时候那种真挚又热情的眼神？她说，她的作品“是活的”……

　　结果就在程纾被没收手机的第三个月的月初，夏绯又收到了程纾的微信：

　　“我偷偷攒了五百块钱的生活费买了个老年机，我想跟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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