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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外的少年
姜南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吓了一下。
不是梦里的,是实打实从马路那头传过来的那种。声音被雨压着,闷闷的,在医院门口的雨棚下听起来像隔着一堵墙。
他坐在长椅上,背抵着那块冷得过分的瓷砖墙,指尖在椅沿上慢慢蹭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复诊早就结束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多坐了多久。
手机亮了一次又灭下去,通知栏空得很乖,只有系统自动推送的那些东西。他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点开,只是把屏幕按黑,放回口袋。
雨没停。
是那种绵长又没脾气的雨,不大,但很密,灯光打在雨线上,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白。台阶下有一小滩积水,被车灯扫过,光在水皮上闪了一下,很快又暗下去。
他终于起身,准备回去。
刚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他余光瞟到台阶侧面——雨棚边缘的阴影里,有一团东西。
一个蜷成一团的……人?
他先看到的是一截膝盖。
那截膝盖缩得很紧,像是怕占地方似的,把自己往墙角里塞。往上是蜷着的腿和抱在腿上的手臂,衣服湿得发黑,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知道完全贴在皮肤上了。
那个人整个人蜷成一团,背靠着墙,头埋在臂弯里,看不见脸。
姜南停了一下。
医院门口这种地方,偶尔会有家属熬不住跑出来哭,或者有什么人赖在这里不肯走。但一般要么是大吵大闹,要么是醉鬼,他面前这个——安静得有点不对。
雨棚下只有那一团,连只行李箱都没有。
他往那边走了两步。
近一点才看清:那人身上不太正常。
衣服旧得厉害了,边缘磨得起毛,袖口被水泡得发皱。脚上不知道是不是没穿鞋,只露出一截瘦得过分的脚踝,皮肤白得泛青。
姜南站在他面前,影子把他覆盖住了。
那个人动了一下。
他先是整个身子微微一缩,像受了惊,对方的视线顺着雨声慢慢抬起来,抬得很慢,像是搞不清楚到底要不要面对这个新出现的东西。
姜南看见一双眼。
眼白很少,瞳孔黑得不太正常,灯光打上去,反光很亮,亮得甚至有点玻璃质感。那眼睛盯着他,没什么明确的情绪,更像是在本能地打量:这是敌是友,会不会把自己赶走。
脸被水糊了一层,看不清具体五官,只依稀看出轮廓挺漂亮——下巴尖一点,眼睛本身的形状也好看,就是所有线条都被雨拖得有点乱。
“你怎么在这儿?”姜南开口。
声音说出口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像是很久没正经说过话。
少年只是看着他。
没有回答,没有摇头,也没有任何“我听见了”的明显迹象,连呼吸起伏都轻得不正常。唯一的反应,是手指在胳膊上一勾,勾住了自己衣服上的一个小线头。
姜南皱了一下眉。
“家属?”他问,“病人家属?还是……你自己在这边看病?”
少年低下眼睛,像是被“看病”这两个字打了一下,睫毛轻微抖了一下,又把视线埋回自己的臂弯里,整个动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躲避。
他不说话。
沉默被雨声把缝填满了。
姜南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烦躁。不是对眼前这个人,是对这个本不该出现的情景——雨夜,医院门口,一个连“我是谁”都懒得说的人,蜷在角落里等淋透。
“你这样待着会感冒。”姜南慢慢说,“要不先起来?”
但是他完全没动。
只有裹着自己膝盖的那只手往下滑了一点,手指一点点扣紧,像是抓住了什么很细的东西,不肯放松。
……实在太瘦了。
姜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在他伸手去拉人时。
他的手刚碰上对方的手腕,就皱了下眉——那不是正常成年男性该有的触感。他握住的地方细得厉害,骨头直接硌在掌心,皮下没什么肉,稍微用点力就像能把这东西折断。
“起来。”他压低声音,“地上太冷了。”
少年被他往上扯了一点,上半身离开了墙面,整个人还是习惯性往里面缩,像是要把重量全部留给墙,而不是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他没有真正“站起来”,只是被拎离地面那么一点点——动作非常轻,轻得离谱,让人怀疑他到底吃没吃东西。
姜南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干脆把自己围脖扯下来,往对方身上胡乱一裹。
围脖是灰色的,羊毛材质,吸水性很好,此刻已经被雨水浸湿了一圈。裹上去等于拿一块又湿又冷的布搭在人身上,看上去毫无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做完这个动作,心里那种烦躁反而压下去了些。
“走吧,”他说,“先别待这儿了。”
他站直身子,手从对方胳膊滑到背后,像是扶着,又像是在防他一步一个趔趄地倒下去。
少年的身子歪了一下。
他好像被突然从地上举起来,整个人不太适应,重心一时找不到落点,只好靠着姜南一点。他靠得很轻,肩膀只是擦到了姜南胸口的一点位置,很快又本能地往回缩。
姜南皱眉:“你总得站着。”
他不回应。
也许是理解能力有问题,也许只是累过头了。他站在原地,脚尖几乎踩在台阶边缘,像是随时准备退回去。
姜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夜色,忽然有种很不讲道理的直觉——
他本来就应该在这里。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
不是“应该有人在医院门口躲雨”的那种普遍意义上的“应该”,而是更具体一点的,好像这个位置,这块阴影,这种被雨声包裹的局促,本身就少了个人,而那个人终于蹲回来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把这点莫名其妙的东西咽回去,侧身避开台阶边缘,带着那人往停车场方向走。
雨棚外,雨点更密。
他们一迈出去,雨就打在他脸上、脖子上,钻进衣领里,凉得他倒吸一口气。
身旁的少年被雨一扑,明显缩了一下。这次缩得不再是往墙角里躲,而是往他这边靠了一点——很小的一点,很快又克制地退回原位。
“怕淋?”姜南问。
废话,人怕淋雨很正常。
他问完自己也觉得问题蠢,但那个少年居然有了反应:他把头往围脖里埋了埋,露出来的那点侧脸被冷风吹得有点发红,下意识抖了抖肩膀。
雨水顺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往下滴,滴到围脖上,一点一点渗进去。
姜南盯着那滴水看了一秒,突然有点不耐烦地伸手,把人往自己这边拽了一点,挡在自己身体的里侧。
“走快点。”他说,“别在这儿淋着。”
对方没有反抗。
他被拽得踉跄了一下,脚步乱了一瞬,又跟上了节奏。脚步声很轻,踩在水泥地上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响,只有偶尔一道比常人更轻的“啪嗒”,像是谁穿了双太薄的鞋。
停车场里灯光稀稀拉拉。
车大多已经开走,剩下几辆车身上挂了一层水珠,被路灯反光,模糊地亮着。
姜南走到自己的车前,空余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摸钥匙。
他试图让动作自然一点,但手却无缘无故颤了下,钥匙差点从指间滑出去——好在勉强扣住了。
他打开副驾驶门,把那个人往里一引。
江聿舟先是停在门边,像是搞不懂自己该不该上去,眼睛在车门和他之间来回看了两下,又像被什么鼓励了一点,慢慢弯腰,先把一只脚探上去,试探着落在车内地毯上——轻得好像怕把什么踩坏。
他坐下的时候,整个人缩到副驾驶角落里,背贴着车门,膝盖下意识抬起来一点,像方便随时再次蜷成一团。
安全带自然是没系。
姜南从驾驶座绕过去,伸手过去扯安全带。安全带从他手心滑过去的时候带着冷冰冰的触感,他把那条安全带从那人的肩膀上绕过去——对方整个肩膀绷住了,像被什么绳子捆住的动物。
“放松。”姜南说,“不会勒死你。”
那人喉咙里动了一下。
像是想说什么,又没有声带。最后他只是在安全带扣上的一瞬间微微抖了一下,接着就安静下去,目光落在前方某个看不到的点上。
暖风开起来之前,车内有那么几秒非常冷。
玻璃上挂着一层水雾,外面雨水拍在挡风玻璃上,砸出一层层水道,雨刮器扫过去,水被成片刮走,下一秒又被新的雨填满。
姜南拧开暖风。
风一开始出的还是冷的,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变温暖,带着一点塑料内饰被热气烤起来的味道。
少年明显察觉到了温度变化。
他不动声色地往暖风口靠了一点,下巴微微埋下去,衣服被吹得有一点点鼓,湿透的布料开始慢慢从皮肤上脱开。
姜南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靠在座椅上,脖子线条很细,像是稍微用力就能在上面留下痕迹。湿头发贴在脸侧,凝成几缕,沿着脸颊往下,有几滴水刚好挂在睫毛尾端。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
少年似乎没想到会被问名字,愣了很久。
这久长到有那么一瞬间,姜南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听不懂人话——刚冒出这个念头,那人动了动嘴唇。
很漂亮的一张嘴,苍白,唇线很薄,没什么血色。
唇形抖了三下,憋出一个很轻的音节:
“……江。”
声音小得像从喉咙最深处摩擦出来的。
姜南一怔。
他没继续往下说,喉结滚了一下,像再往外挤字就会连带着咳出血。
车里短暂安静了一瞬。
雨拍在车顶上,好像离得更远了。
“江什么?”姜南盯着前方,声音却压得比刚才更低,“你姓江?”
少年的眼睛在空中飘了一圈,最后落在他侧脸上,又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
他张了张嘴。
这次比刚才顺一点,但还是明显吃力,每一笔都像从很久以前被刮下来的碎片重新拼起来。
“……聿…舟。”
两个字落下来,车里的空气像是被轻轻拨了一下。
姜南握方向盘的手紧了一瞬。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秒出了什么表情,反正他没敢看后视镜,也没去对视,只是把暴露在外的那点情绪用指节全压在方向盘皮革上,指节被压到泛白。
“江聿舟?”
他重复了一遍。
“嗯。”
江聿舟点了点头,这次动作不那么僵硬了,像是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哪怕说出来的时候喉咙明显裂了一道口子。
这名字在车里绕了一圈。
在某个本该被填满的地方,轻轻撞了一下,又掉回寂静里。
姜南慢慢吐了口气。
“知道自己家在哪吗?”他问,“电话,会不会背?”
江聿舟还是沉默。
他眼神里明显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不是单纯的“不想说”,而是一种“你在问什么”的茫然,就像你突然问一个刚睡醒的人“你高考那年的作文题是什么”,他先得回去确认自己是不是参加过高考。
“没关系。”姜南转了转方向盘,让车缓慢驶出停车位,“先去我家。”
他语气平平,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太好”。
“你现在这样丢外面,顶多多淋两场雨。”他补了一句,“到时候医院也懒得收。”
江聿舟没有反驳。
他把头偏向车窗,额角抵在玻璃上一小会儿,又嫌冷似的,退回来一些。暖风挨得更近,他的眼皮慢慢沉下去,呼吸变得放松了。
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点非常轻微的震动。
像低频的、模糊的嗡嗡声,时断时续。
如果不仔细听,会以为是暖风口的噪音。
姜南坐在一边,手指在方向盘上慢慢抠了一圈,停在十二点方向,又松开。
他盯着前方的雨幕,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好巧。”
少年似乎没听见。
他的呼吸已经完全匀了下来,那点低声震动和雨声夹在一起,像很远的某个老旧机器在转,吵不到人,又顽固地不肯停。
姜南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好巧,”他又说,“我也姓姜。”
说完这句,他自己也觉得没头没脑。
但奇怪的是,说出来之后胸口那块总觉得空得要命的地方,竟然被什么轻微地碰了一下,像是虚空里掉了一粒很小很小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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