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纪事

作者:一条土豆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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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处


      镇上有家殡仪馆,平时很冷清,一到有人去世便热闹起来。
      眼下正逢热闹时刻,乌泱泱一大群人堵在馆内大厅,论其嘈杂程度,唯有菜场早市可以与之一决高下。
      这场景墨宝已经司空见惯,它蹲在门口院墙上,将尾巴裹住前脚,偏着脑袋看向馆内灵堂处,这个视角仅能窥见一丝缝隙,那里没有它熟悉的身影。
      灵堂内正中摆放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早就预备好的遗像,老人家笑得很慈祥,漫长岁月化作皱纹,沉淀在她脸上,像树的年轮。有些混浊的眼睛藏着暖意,她的视线透过摄像头,稳稳落在李新荣身上,一如多年前。
      时光犹如利刃,半点情面不留,她在亲人里能获得的最后一丝温情也被斩断,只剩下遥远的回忆,现下那些回忆也变得模糊了。
      再看一眼就好,李新荣想,看完就该放下一切,回归原位。
      遗像下停着一方木棺,老人双手交叠躺在棺内,面上已被修饰过,换上了古朴的寿衣,似乎只是睡着了。
      李新荣立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不真实,仿佛是在做梦,醒来会接到奶奶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看她。
      “睡梦中去世,又是高寿,可以办个喜丧,老人家福泽深厚,好好供奉着,以后也会庇佑你们一家的。”
      道士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保持在一个频率嗡嗡作响的机器,他穿着一身便服,向李仲允交代老人家的身后事。
      “是,我们能有今天也是拖了妈的福,需要什么您尽管提,不要让妈在那边短缺了东西,我们这些不孝子孙没能常回来看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给她多供奉点了。”
      李仲允眼泡浮肿,眼下挂着乌青的眼袋,似乎哭了一夜,嗓音沙哑,叫人听了无不动容。
      “东西多备点好,至于出殡的日子,我这边再算算……”
      两人往外走着,交谈的声音逐渐远去,李家人丁兴旺,最有出息的当属李仲允,当然,他也是最不着家的,这么些年来回来看老人家的次数怕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成为一家的主心骨,操持老人的丧事,奔前赴后,其中包含了多少真心,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新荣望着逐渐被叔婶舅姨包围的二人,以及厅内嬉笑打闹的孩子们,所谓的亲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被金钱异化的人类终究还是成为了欲望的奴隶。
      人总是要学会孤独的,她赤条条地到来,终将赤条条地离去。
      “欸,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大家都没你消息?”
      李新荣抬头,右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瘦高男人,他大喇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低头看着她,在注意到她眼角泛着泪光时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我说不至于吧!你们一家都有表演型人格吗?真有那么伤心也不至于十几年不回来看奶奶一次吧……”
      男人轻蔑地评价着她的眼泪,声音并未放低,引得不少人侧目,开始小声议论一支独大的李新荣一家。
      多年不见,李新荣对一大家子亲戚根本没什么印象了,但眼前这个男人她还记得,是她不知排行老几的堂哥李龙齐,与她年龄相仿,稍长两岁,性格恶劣,小时候经常欺负她的混世魔王之一,是被惯坏的“耀祖”,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也不是表演给你这种文盲看的,管得着吗?”
      有狗在面前吠,最好的办法不是学狗叫,妄图它能听懂,而是无视,李新荣懒得跟他争论,也不管他说什么,转身就走。
      “怎么还是那么小气,我又没说错……”
      李龙齐自讨没趣,嘟囔了几句,望着李新荣的背影重重叹口气,没能挑起她的怒火继而大吵一架取得胜利让他心里堵得慌,没想到一别多年他还是吃瘪的那一个。
      殡仪馆外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一部分被铲平了做停车场,后面连着一座山,李新荣是自己开车来的,她快速走向一辆黑色小车,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从车厢里找出一瓶药,倒了几颗咽下,回到这里她犯病的频率似乎增加了不少。
      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心率不能过快……
      这个伴随她一生的诅咒,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她会像奶奶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吗?
      在死之前还能再见贺群一面吗?
      李新荣蜷在车椅上,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冷汗从她额间冒出来,脸色苍白,或许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她想。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有人痛苦挣扎着,而墨宝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童。
      “你看,那里有只黑猫,它还穿着白手套呢!”
      “有吃的吗?把它引过来玩儿。”
      “有根儿玉米肠。”
      “咪咪,快过来,咪咪,这里有好吃的。”
      墨宝感到危险接近,原本圆溜溜的黑色瞳孔慢慢缩小至竖瞳,在小孩儿接近墙角时一跃而下,在地上跳跃几下便没了身影。
      “别跑啊!我们不是坏蛋……”
      小孩儿们在后面追着,可他们纵使精力再好,也跑不过小猫。
      “到底跑哪儿去了?咪咪……”
      “它长得好可爱,我还想摸一把呢。”
      虽然话里满是怜爱与遗憾,但小孩儿们没有过多留恋小猫,他们很快便找到了新的消遣,地里的蚂蚱,田间的野草,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成为他们的玩物。
      墨宝将一众小孩甩在身后,迈着猫步,悠哉游哉地穿梭在草木间,这一片它都跑熟了,现下正朝它家铲屎官常去的地方走去。
      没走多久便见到了它家铲屎官,铲屎官一如往常,坐在树下,拿着片叶子吹着它不懂的调子,
      墨宝慢慢走过去,在她脚边坐下,尾巴勾住她的脚踝。
      这是一个小山坡,能看到山下殡仪馆和小镇。
      殡仪馆外停了许多车,像模型填满四四方方的小格子。
      墨宝觉得铲屎官吹的调子不太对,它抬头望了一眼铲屎官,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一身黑色装束更是显得肃穆。
      “见到她了吗?”
      谁呢?它见了好多人,它歪着脑袋,不明所以地喵了一声。
      “唉,连你也不认识她了吗……”
      铲屎官说着它听不懂的话,一只手摸着它的脑袋,它舒服得眯起眼,伸长脖子,示意铲屎官多来点。
      铲屎官手腕上系着一条编织手链,上面系着一块古怪的黑色石头,每次墨宝看见了都忍不住手痒,想捞过来扒拉几下,可每次都被铲屎官制裁,没能得逞。
      眼下那链子在墨宝眼前晃着,它又忍不住了,试探地伸出前爪,还没碰到便被铲屎官抓住了。
      “这个可不许你玩儿,回去玩你的逗猫棒。”
      铲屎官说完抄起它就往山下走,有人形乘具它自然是乐意的,它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打起了盹。
      下山走到殡仪馆时,已到黄昏,斜阳半挂天边,火烧云给整个殡仪馆罩上红光,显得十分诡谲阴森。
      贺群抱着墨宝在门口站立,没有进去,她默默注视着馆内形形色色的李家人。
      馆内人少了许多,大部分人看了老人几眼上了几柱香便走了,留下来的是李家本家直系几代人,不过也不算少,毕竟老一辈生得多。
      李新荣缓过来后没有马上离开,她去了灵堂,烦人的亲戚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想再陪奶奶一段时间。
      似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那一大家子亲戚就没有不烦人的。
      十多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完全变了个样,李新荣不认识大部分亲戚,但不妨碍这些叔叔婶婶对她进行盘根问底式审讯,势必要把她过去干了什么,赚了多少,有没有嫁人,事无巨细,全部问出来,再加以咀嚼品味。
      李新荣无所顾忌,但也不想在灵堂上扰了奶奶的清净,于是信口胡诌着,一律回答已离带俩娃,欠债几百万要借钱度日。
      “这孩子瞎胡说什么呢,你爸那么阔能不管你?”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要八卦就找道长给你一幅。”
      “有钱惯得你这臭脾气,我好歹是你长辈,都不尊重点……”
      “不好意思,吃多了有点窜稀,借过一下,不然拉你头上又是我的错了。”
      李新荣皮笑肉不笑,十分和善地看着她大姨,想要离开,再吵下去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动手,刚刚她就不该回来,应该直接开车回西津。
      “哦哟,真是了不得了……”
      是她低估了这群亲戚胡搅蛮缠的功力,李新荣不愿再听闲言碎语,她一把推开嘴巴还在一张一合的大姨,径直往外走去,烂摊子就等着她的好爹收拾吧。
      却不想撞上了人。
      也不是所有人都变了个样,至少眼前这个不是,贺群的样子仿佛被冻结在十年前,岁月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变化。
      李新荣离开时曾偷偷回来看过她,她那时也和现在一样,表情淡漠疏离,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不曾有人真正走进她心里。
      从认识她起,她似乎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独自坐在台阶上,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从来没有亲近的人,直到李新荣粘上她。
      也许那段相伴的时光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久别重逢,她在贺群心里掀不起一丝波澜。
      “节哀。”
      公式化的语气,这话她一定对着遗属说了无数次吧。
      贺群单手抱着熟睡的墨宝,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递到李新荣眼前,温热的泪水滴到她手上。
      李新荣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掉眼泪,她接过纸巾慌忙在脸上擦了擦,一面向贺群道歉:“不好意思……”一面又向她道谢:“还有,谢谢……”
      “……嗯”
      贺群顿了顿,看了她几眼,并未多说什么,向馆内走去。
      李新荣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僵硬得仿佛石化的雕塑。
      她是卑鄙的逃兵,她还有好多想问的,但问不出口,只能任由贺群消失在她视线范围。
      那只猫,是她捡的那只吗?它还活着吗?
      抱歉没能亲手将它养大,不过也是件好事,跟着她只会吃尽苦头。
      “你过得怎么样?”
      这话她没有勇气问出口,就像当初没勇气跟她告别一样。
      葬礼过后,她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要回西津吗?还是不要再打扰她好了,可脚不听使唤,眼睛也不听使唤。
      李新荣在心里骂自己无耻,她躲进灵堂角落,目光贪婪地落在贺群身上,她在为奶奶上香。
      贺群身量较高,体型偏瘦,白色衬衣收进腰腹处,黑色制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禁欲,腰身挺直,宛如青松。
      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作揖,一侧背光,比起一般南方女孩子的温婉长相,贺群的面相更具攻击性,她眉弓略高,眼窝较深,眼眸黑如墨水,鼻梁挺直,面部轮廓像画里的线条一样顺畅,肉眼看是一幅自然雕刻的完美作品,这幅作品被李新荣画过很多次。
      她出现在李新荣课本的边边角角,在她的素描本里,在李新荣随手能够到的纸张上,不过大部分都被李仲允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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